“刚才这位先生,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多年……六年了。”
“我问你,当年那一坛子金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母亲忽然把话题扯开。
青年诧异地看着母亲,“就是……就是从后院里挖出来的,从石榴树下挖出来的,我听见虫叫,想看看是什么虫,搬开石头看见石板,掀起石板就看见坛子。”
“你知道吗?那个院子是我刚嫁给你父亲时,他买下来的。后院是我动手整理的,每一寸地皮我都很熟悉,那棵石榴树更是我和你父亲共同栽下,那院子里和石榴树下会有什么,能有什么,我们一清二楚。石头是我们堆在那儿的,石板根本不可能有。”
“可明明——”
“是。明明有了那些石板,有了那个坑,坑里挖出来的坛子,这些我和你父亲都去后院亲眼看过,一点儿没错。因为亲眼所见,我就把刚才这些话都压在心里,没和你提起。我也想着,不管什么人借给咱们的,不管人家出于什么目的,咱们都得念着这个恩情。”
母亲的话没错,可是在眼下情境说,青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母亲不会答应更不会鼓励他将要做的事。
“可是,有时候借的钱,不管多难,都只能以钱还,不能用钱之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让我们之所以是人的东西。”说到正题,母亲的气息丝毫没有减弱,她只是停了停又继续,“我看刚才那位先生,很可能是当年借你钱的人。而且,他这次来不是催你还钱,是还要给你更多钱,对吗?”
青年深感震惊,却无法否认,于是沉默地望着母亲。
“我是怕,他以给我治病的名义,让你欠下用钱再也无法还清的债。别的咱们还不怕,就怕让你做一些不是人该做的事。”母亲说到这里,也望着青年,目光里满是疼爱,“你答应我,绝不要因为我的病做什么不得已的事。不确定是否该做之前,一定告诉我,和我商量,好吗?”
青年眼中含泪,点头答应下来。这时,他听见一串格外清脆响亮的马蹄声,从远处疾踏而来,一声声像是敲打在他的心脏正中。
青年暂别母亲,走出餐厅,离开房子,来到外面。大街上,灰衣人正骑着一匹英姿飒爽的乌青马赶来,马昂着脖子,鬃毛在风中向后飘拂。灰衣人的衣服也被风吹拂着,衣袂飘**,像是骑在一匹马背上的另一匹马。
仆人急匆匆走到客厅时,听到一阵笨重的、带动整个身体的咳嗽声,他停下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
“怎么啦?”卧室里的咳嗽强行止住,但问话声还带着咳嗽刚刚停止的沙哑。
仆人只好进去。男人早已起床,此刻正坐在床沿,靠着被子。他和往常一样,干净利落,不过身上残余着方才被咳嗽折磨的疲惫。看见仆人,男人正了正身板,驱赶走那一点疲惫,紧紧盯着他。
“城外的粥棚打起来了,赈灾官让我请您过去。”仆人鞠了一躬说。
“哦——那赶紧走。”男人起身,拿了件外衣,边披边往外走,“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有人嫌粥太稀。”仆人紧跟着男人,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如果只是避灾保命,汤汤水水能活下去就行,谁都感念。现在要求他们去筑堤,从早忙到晚,不吃饱根本不行。”
听完仆人这话,男人踏着踏板上马车之前,停顿了好一会儿。城里仍旧满目狼藉,持续四十三天的大雨四天前已经停止,但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无法排干的积水、被风雨撕开浇烂的屋顶和窗户、几家倒塌的房屋……男人无一看着不心痛。甚至连被冲垮的那段城墙,都没来及修葺完好,掉落的墙砖露出了里面由石头、黄泥、沙子混合而成的墙坯。
城外更是无法入目。放眼过去,不要说庄稼被成片成片浇倒后又被洪水浸泡洗掠,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断茬或光秆,就是大大小小的树木,也断枝的断枝,落叶的落叶,还有些被连根拔起,也就那么静静地卧在黄乎乎的汤水中,泛着土闷的黄光。城里都还没收拾干净,城外更得再等些时日。
男人撩开马车帘子,从城里看到城外,心如刀绞。不过,眼下还顾不了这么多,看着那些逃难而来的人挨挨挤挤地在城外搭的棚子,看着目光呆滞坐在棚子门口的女人和老人,再看着尽管有气无力,却仍旧在泥泞与水中嬉闹的孩子,他深恨自己无能无力,不能庇护、帮助他们。
再往前走没多远,就听见粥棚那边的吵吵嚷嚷声,其中夹杂着“我们不服”的抗议。
到了施舍区域,男人拍拍马车,示意仆人停下,下了车踉跄着往前走去。前面这些粥棚还好,尽管沉默着,尽管显得虚弱,领粥的人还是排着顺序清楚的队列,到了大锅面前,也就是默默地伸出碗、盘、瓢,甚至还有盆,不管给多给少,都端着去旁边坐下来吃,或者赶到家人身边,分给他们。看见男人,他们没有说话,但目光里都带着敬意,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举手到额头或者干脆鞠个躬,表示谢意——这更让男人无地自容。
是13号粥棚那儿在闹事。粥锅已经被踢翻,地上还有些血迹,赈灾官的左眉角也被打裂了一道口子。粥锅旁边的柱子上,穿成串地绑着五个男人,都是衣衫褴褛、光着一双泡得浮肿的大脚,绑在末尾的小伙子身上还粘着不少饭粒,他正低头用绑住的双手拾着,一粒一粒艰难地往嘴里送。
“我们不服!”看见他,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又喊了一声,但声音低了不少。
赈灾官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和男人见面、施礼,“先生,抱歉,害您跑这一趟。”
“让周围的人先去其他粥棚领粥吧。”男人说着,又是一通咳嗽,多亏安置好马车的仆人赶来,找了条板凳,扶着他坐下。等赈灾官告诉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人尽快去别的粥棚,他们也都陆续散去后,他又对赈灾官说:“把他们都松了,总绑着不是个事。”
赈灾官面有难色,但还是亲自过去给松了绑,除了带头的男人抗拒了几下才让松绑外,其余四个人都很顺从。
“先生,我们不服。”松了绑,带头的男人抢上几步,走过来,向男人抱拳施礼。
“因为什么?”
“我们这样辛苦,只能吃这么稀的粥,这个家伙——”他一指赈灾官,“他家里人还吃着大白米干饭呢。”
赈灾官一听这话,吓得直摆手,“先生,这是有人在造谣。形势这么严峻,我就算没良心,也没这个胆啊。我家上有老人,下有幼儿,真要做这样的事,老人何以下咽,幼儿又以什么为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