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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第1页)

内篇

第一部 独白

1。门前

那么,推开这扇门之前,我想再问一句,你听见棕朱雀的叫声了吗?

一声短促的音,起与收都干净,略带银器的质地,“喳”。一分为二,拉长一点,中间短暂停顿,同时转折,收声上扬,“喳——啾”。就这样搭配着,一声短一声略长或一声短两声略长,轮流着递到耳边。可以有树木、丛林,那就有山风溪流,虫鸣蝉唱,可也遮不住这叫声,气定神闲,从不会被错过。也可以剥离出来,只在空白、阒寂中,一声复一声,简单变着节奏,但也不会突兀,是主音也是背景音。不必由它的名字,光是这叫声就让你体会到明快的、有俯视意味的神秘。最高级的神秘都是明快的,对吗?我听过两次棕朱雀神秘的叫声,人为的神秘,经由人传递的神秘,两次都和死亡缠绕在一起。

“喳”“喳——啾”“喳”“喳——啾”“喳——啾”“喳”……这叫声掀开时间的帷幔,露出一座灰不溜秋的,由七栋楼围起的院子。周围是院墙,中间是用砖把两棵海棠树圈起来构成的花坛,花坛旁边摆着水泥浇筑的两张桌子、八个凳子。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着长长短短的衣服,分成几拨,在海棠树下、桌子旁、凳子上,追逐,打闹,玩牌,打纸板,扔沙包,弹玻璃珠,跳皮筋,捉迷藏,笑声与尖叫声不时扬起。等他们聚到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或者分成几队,斗鸡、打仗,笑声更盛,尖叫声直冲云霄。

也有爬上树的,要只是爬上爬下,在枝丫间躲藏,都听之任之,要是伸手去折枝、摘叶,不用一旁的大人出声,自有小伙伴上前制止。所有人都等待海棠花开,那白中透着一点点近乎无法分辨的粉的花朵,先是在枝头吐露微茫的消息,然后一两夜之间,趁着一阵风就绽满全树。海棠开得大方、热烈,毫不遮遮掩掩,花期也足够长,让人无论什么时候出入院子,也不管站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都无法视若不见。每到海棠花开,整个院子都仿佛充盈着它的洁白,洁白中还飘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查无实证又让人无法摆脱的幽香。

洁白与幽香中,一个中年人走到海棠树下,拿出一支洞箫,在凳子上坐下,吹了起来。箫声的呜呜咽咽让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都有点发呆地愣在原处。如果这时候棕朱雀的叫声再响亮一点,画面往前往后再延伸一些,就能看到那个吹箫的中年人,虽然已经开始发福,却是一个异常灵巧的木匠。他的双手可以生成漂亮的桌子、柜子、箱子,上面雕刻成团的牡丹、威猛的老虎,还可以利用边角料,变出一把镶着北斗七星的宝剑,或者削出一个陀螺,陀螺的四周雕刻着唐僧师徒四人,只要抽打陀螺,唐僧就吆喝着白龙马,转着圈儿地向前进。

当然,他最擅长的,是做鸟哨。做鸟哨时,他特别耐心、细致,先是雕出鸟的形状,然后再用刻刀、钻子、钉子以及一个像大挖耳勺一样的家伙,一点一点将鸟的身子掏空,前后贯通。这时候,再把快成型的鸟放在打上来的井水里泡上三天,等到捞出来,他会把鸟尾放进嘴里,如果能吹出婉转、湿润的声响,才算基本成功。有了声响,鸟就有了灵魂,但它的躯体仍旧马虎不得。继续跟随中年人的双手,鸟的羽毛一根根出现,原本只是大体形状的鸟爪分出两只、露出脚趾,然后鸟嘴、鸟眼一一完成。最后是最重要的,上色和点睛。中年人就像这些鸟儿本来的创造者,懂得它们不同部位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他从哪儿采来不同的叶子和果子,又怎样把它们浸泡、制作成颜料,反正等他拿起最细的毛笔,蘸着滴过两滴草汁的墨汁在鸟的眼睛上一点,明明是木头雕刻的鸟,眼看着就要活过来,随时可以拍着翅膀飞走。

飞走之前,必须留在此处随人吟唱。那栩栩如生的鸟儿尾巴伸进中年人的嘴里,随着他腮帮的鼓动、收缩,跟从他喉结的滑动、起落,吐出成串的婉转的音响,让人仿佛一下子站在一棵繁茂的或者干瘦的树下,忍不住仰起脖子探看。偶尔,他也会把鸟头塞进嘴里,鸟儿就会发出一阵阵放屁的声响,逗得围在身边的小孩哈哈大笑。

一年秋天,中年人出门收木料,却被人抬着送进医院——他的双腿被一棵香樟树砸断。等他再回到院子里,已经坐上轮椅,只能由他的妻子背上楼。上了楼,进了屋,他就再没出来过。他的儿子和小伙伴们玩耍时,悄悄说他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第二年春天,花骨朵再度爬满枝头,百鸟的叫声在院子里响起,一帮小孩寻声跑进中年人的家,看到他身边摆满各种鸟哨。中年人笑笑,招手让大家过去,给了每个孩子一只鸟哨,叮嘱大家和他儿子好好玩。

孩子们答应着,一窝蜂地跑出来,在楼道里就吹起来。这些鸟鸣不像中年人吹的那么动人,他们也非常满足。一个小男孩捧着他手里的那只鸟,目光从淡玫瑰红的鸟额与眉纹移到黑褐色的鸟尾,再到同样黑褐色的鸟翅,最后落在红褐色的鸟腹,下到一楼,他才将鸟尾放进嘴里,但没有吹出任何声响。小伙伴们早就散开,只剩下他翻来覆去,摆弄着那只鸟,最终发现它的眼睛还是木头的颜色,没有被墨汁点过。

当天夜里,那个中年人就爬上楼顶,跳了下来。大人们都说在夜里听到一声巨响,可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响的。反正他们清晨发现时,他已经咽气,直接被救护车送到火葬场。家里请人在他做木工活的棚子里做了一场法事,一片诵经声中,将他安葬。没多久,院子里的生活恢复平常的模样,孩子们又在一起玩,一起笑了。海棠花那时开得正盛,满院洁白中,大家似乎觉得少了什么,却谁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至少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追问。

一天晚上,那个得到一只尚未点睛的木鸟哨的男孩躺在**,忽然听见有极低的声音在楼下飘**,分明是洞箫声。他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就跑到窗边。从二楼窗户望过去,正是海棠树繁密的枝条。月光冷冷落下,树下没有人,再凝神倾听,也并没有那呜咽。小男孩正要回**,一阵风拂过,摇落不少已然残败的花瓣,落在水泥浇筑的桌子、凳子上。他蓦然想起往年,中年人吹箫时,海棠花也会落下,落在他的头上或者肩上,他就把它们拿下来,一瓣一瓣摆在桌上。小男孩这样想着,再看看院子里的几栋楼,看看楼上面的天空,看看空中悬着的弯月,一下明白死亡是什么了。死亡不是陡然降临的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它是持续的无法逆转的空缺,是世界上一切都在运转就你不在。

仿佛为了印证,原本放在床头的那只木鸟哨忽然拍动翅膀,在房间里飞起来。它轻巧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如同雨声,绕了两圈,落在窗台上。“喳”“喳——啾”“喳”“喳”“喳——啾”“喳——啾”“喳”“喳——啾”“喳”“喳”……叫声中,鸟儿转过脑袋,盯着小男孩,它没来得及点色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木头的原色。再看进去,里面是纯粹的坚硬,或者空无一物。

是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你听见棕朱雀的叫声了吗?

接下来好多年,我都心怀对死亡的恐惧,被叫声烙了印的死亡。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里,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河边,总有个念头不时冒出来:当我死了,这些都还在。老师和同学可能会惋惜两句,但课堂会照常进行,上课铃、下课铃会照常响起,考试也会一场不落,更不要说大街上的车辆,河里的水草和鱼,我死了不会给它们带来丝毫影响。就算是我爸我妈,他们肯定会哭很久会很长时间想念我,他们甚至会在吃饭时因为想到我,放下碗就抹起泪来,但他们周边的事物不会有什么变化,房子还是这个房子,桌椅床凳、锅碗瓢盆还是那些,一天他们还是吃三顿,早晚会有个人睡在我空出来的**。

这真是长久的无法排遣的折磨。有时候我正兴致勃勃地忙活什么,忽然想起这个,于是,整个人就像被点穴一样,呆立在原地,浑身发软,再没有十足的能量把手边的事情进行下去。很多个晚上,我躺在**,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黑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再也醒不过来。等我终于在这种折磨中考上大学,等我终于听到一堂让自己信任的课,课间休息时,我找到那位老师。我问他,我总是会想到死亡,感觉它就蹲在旁边,随时会扑过来,把我吞没,该怎么办。让我疑惑的是,老师先是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想看清蹲伏在一旁的死亡的身影,然后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平静语气说,一旦你深入死亡内部,死亡就没什么可怕的。大概是我的困惑过于明显,老师又笑了一下说,那你就让自己忙起来吧,尽量忙起来,时间都被占据,就没空去想了。

“深入死亡内部”我没法理解,“让自己忙起来”我听懂了。尽管老师没有给予充分的宽慰让我有点失望,甚至连下半节课没有听就直接走掉,但我确实照方抓药了。再说,那个年龄,随随便便找点事,都够转移注意力的。就算烦恼会不断泛起,也是来得快去得快。大多数时间,我都更加卖力地和同学一起喝酒、打牌、玩闹,有时候一个人去听讲座,上图书馆看书,也总是把时间的空隙填得满满的,不让死亡浮现得太快,停留得太久。

大三的一天,一个同学带我去看了一场话剧,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剧场,那场话剧彻底改变了我。奇异的是,这样一次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活动,关键性的细节却如同被黑洞吞噬一样,在记忆里模糊一片。我记不得究竟是几月几日去看的,连看的剧名是什么、导演是谁都无法确定。我只记得自己坐得很靠前,就像后来在小剧场,能够看清楚演员脸上的表情、他们衣服上的褶皱,看得到尘埃在舞台灯光里起旋。到现在,我都有种错觉:那场戏专为我一个人上演。在我身后,有一束追光,我的目光看向哪里,它就指向哪里。在这束追光指引下,我看透了这狭窄的,半个人身高的舞台上,马不停蹄的悲欢离合,层峦叠嶂的人世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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