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田花事
人物名片:恽南田(1633—1690年),原名格,字寿平、正叔,号南田,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常州画派开山祖师,后来成为“清六家”之一。
一风骨
最美的没骨画,却是最有风骨的人成就的。想来是件趣事。
恽寿平,号南田,明末清初人,常州画派开山祖师。恽南田极擅长没骨花卉,即不用笔锋,不勾轮廓,直接以墨色写出花和叶。南田笔下,牡丹盈盈富贵,百合亭亭袅娜,柔软没有棱骨,令人想到美好且富有柔情的女子,水灵灵清爽爽出浴了。又想到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南田风骨,说来话长。时空切换到顺治九年(1652年),杭州灵隐寺———
德高望重的住持具德和尚,正在主持一场隆重的超度法会。他慈悲为怀,心凝一处,专注地为刚刚去世的建宁总督陈锦祈福,祈祷他能去往安乐的净土。在法会间隙,他用余光发现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神,这眼神来自陈锦的养子。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心思相当凝重,不时将目光投向他,似乎,是在求救。
果然,午斋后,少年故意绕开众人,却与具德和尚寸步不离。和尚只好将他带到方丈室。门一关,少年扑通跪下,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的曲折故事。
这位少年,便是恽寿平。前朝遗民的身份,注定其在王朝更替的残酷撕扯中度日。恽寿平十一岁,父亲恽日初不满明末的腐败政治,也是为了避乱,带领两个儿子隐居浙江天台山。清兵入关,在江南一带疯狂屠杀,恽寿平随父兄逃到福州。父亲和长兄在当地参加了武装抗清运动,长兄战死沙场。父亲由于外出求援幸免于难。恽寿平被俘。从此,父子二人多年离散。
不料,几年后的一天,迎来了命运转机。当时建宁的总督陈锦的夫人想打造首饰,但首饰的图样选了很多,感觉都不满意。这时,一位歌舞女推荐了恽寿平为总督夫人画图样。夫人见其“丰神俊朗,进退从容”,才华出众。而自己又恰好没有儿子,于是喜出望外,将其收为养子。恽寿平从战俘营的囚犯,转身成为总督的公子。
被收养四年后,恽寿平二十岁,陈锦被家丁刺死。陈夫人带着他,来到杭州灵隐寺为夫君超度亡灵。然而,无巧不成书,恽寿平在众多僧人中,竟然发现了自己的父亲恽日初。那一刻,他震惊了。第一反应,他很想上前相认,但因为养母和众多兵丁在场,这样做很可能弄巧成拙,于是,聪慧的他便想请具德和尚出面,让自己和父亲团圆……
具德和尚听罢,面露为难之色。但想到战乱年代家人流离失所的痛苦,这位高僧顿生悲悯之心,又有感于恽日初的爱国气节和恽寿平的一番孝心,他点头答应了。进而,据他观察,灵隐寺二人重聚,也正是未尽的善缘。
法事结束后,具德和尚郑重地对陈夫人说:“我看你这个儿子,寿命不长,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只有让他出家从佛。”陈夫人非常惊讶,哭着不肯,因为她要带恽寿平回京继承陈锦的爵位。关键时刻,恽寿平站出来,表示自己不愿享受荣华富贵,愿意留在寺中出家。陈夫人又是一阵惊讶。但作为虔诚的佛教信众,她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决定割爱,勉强同意把恽寿平留在寺中。如此,恽寿平和父亲相认,涕泪交加。事情算是有了圆满结局。
灵隐寺,千年古刹默默见证了悲喜交织的人间故事。著名戏剧家王抃,把恽寿平父子的故事编成剧本《鹫峰缘》,风靡一时。情节曲折低回,人人垂泪,满怀时代的伤感。
放弃尊贵身份的恽寿平,随父亲回到常州老家,卖画为生,赡养父亲,教化乡里,回归了平民的苦日子。有人为他惋惜,但南田却将这段被收养的经历当成一生最大的耻辱。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白圭之玷,何如其无玷也,凡吾所为,勿令君子道可惜,更待将来觅铁铸错字也。”
后人因此常常念及南田风骨。“家家南田,户户正叔”,他的画之所以广受推崇,又被尊为常州画派开山祖师,是人人敬慕其品格。
二韵味
回到老家的恽寿平,终于过上了梦寐已久的田园生活。南田吟啸南田,好比东坡寄情东坡。
东坡在黄州,靠着一块称不上肥沃的土地,耕种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迈,由能伸进而能曲,把深陷政治泥潭的狼狈,抽象成脚下一抹泥巴,任雨水一来,自然冲刷干净,多了几许自然放旷。
南田在常州,房舍之南开辟小片空地,围一圈篱笆,耕种几种并不奇异的草木,长时间与其对视。半生凄苦飘零,遣兴成为当下之乐。起身徘徊、吟啸,情深意笃。满园花草为其动容,争相跃上宣纸,成为他的粉本。
亲近泥土的南田,获得了更深的艺术觉悟。
南田愿做宅男一枚。对他来说,历经了刀光剑影世间沧桑,终于尘埃落定,此生有个园子足矣。在这里,他感到心安。他常在园子里玩,一待就是一天。玩什么呢?他称自己“玩乐秋容”,他玩的是秋天的容貌。且看他的“玩乐笔记”:
赏月季花。“南田篱下月季,较他本稍肥。”月季花,挺拔丰腴,色彩饱满艳丽,在深秋容姿焕发。风霜里的凛然气,最令南田欣赏。
看秋海棠。秋海棠有妖冶味,无非是想博人怜爱罢了。南田画秋海棠,赋予她几许英气。这样一来,海棠的美便有了几分硬朗。南田认为,美人由于贞洁,更添绮丽。
感悟秋菊。南田这样回忆自己画菊:九月里,边喝茶,边赏秋。在清透的阳光里吟诗、画菊。想要画得传神,真难。想画出菊的风韵,更难。端坐在一把古琴前,沉吟,冥想,静思,似乎还只能捕捉到**淡然的外表。守着一池秋水、亭台楼阁,久久徘徊思索。深夜,独自倚在高深的梧桐树下,手拈一枝菊悠然赏读,心神与之交会,试着从它身上抽离出一抹色彩,敷在纸上。如庄周化蝶,有梦幻之感。期待着笔下墨菊,像虢国夫人在马上的淡妆,独有天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