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段文,有两个词,我不能逾越,也无法用白话文稀释。他说,为了捕捉**神韵,直思索到深夜———“风月一交,心魂再**”。感觉是,风吹到了月亮上,他心里涌起波澜。他心魂**漾了一番,不知是与风、与月的神交,还是与菊的神交。
南田诗文功力很深,在诗坛上被誉为“毗陵六逸”之首。顾炎武曾称赞南田的诗文脱俗:“恽正叔落笔如子山,萧瑟乡关……选意必幽,择辞必鲜,俗尘凡语自然不侵其笔。”
还有,他在《题冯生七月三五夜湖舫图》中写:“三五月正满,冯生招我西湖,轻舠出断桥。载荷花香气,随风往来不散。倚棹中流,手弄澄明。时月影天光,与游船灯火,上下千影,同聚一水……”词句芬芳,精致玲珑,似张岱。
然而,南田毕竟不是张岱。玩味风雅的文章,只是他的冰山一角。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与他擦肩而过。准确地说,他是主动放弃。他为自己选择的人生,多凄楚,少安逸。“格以父忠于明,不应举,擅诗名,鬻画养父。”“家酷贫,风雨常闭门饿。”“卒,年五十四。子不能具丧,王葬之。”南田生平传记中如是说。他一生的底色清苦。
清苦,却不言苦。或者,正因为苦,南田珍惜当下之乐。春天的一场微雨、花朵的一阵摇**,都令南田感到幸福。他脚踏泥土,将自然玩出了韵味。纯净,淡然。这种味道像是不能言传,只待他用柔软轻盈的笔法,融于画中。欣赏南田画作,静静读,终能相遇唯美的外表下,那颗深沉的心灵。
南田其人,一体两面。
一面是痛,在诗里。国恨家仇,作为士子,心中波澜始终难以平复,“积墨成烟扑酒缸,吟诗自倒花间觞。藏名只合老空谷,高志直欲凌侯王”,是南田的真意。“惊鱼愁有网,宿鸟痛无枝”是他饱尝丧乱的心灵写照。那段被收养的经历,令他深恶痛绝。他有题画诗:“深根藏器时,寸寸抱奇节。遭时上风云,故可傲冰雪。”画中竹石,即是隐逸遗民。
一面是美,在画里。“南田工画,山水花卉兼擅,比之天仙化人。”评论家这样说。南田花鸟画,仅设色,就足以令人倾心。弱风扶柳,浅淡却不轻佻,落得一个“清”字。南田自己说:“设色之巧,极为浅淡,愈浅淡而越见沉深。”他的秘诀———从深沉里,涤**出空灵。内心的深沉,万万不能走向浓重。要极浅淡,才极深沉。
南田其人,配得上一个“仙”字。凝视南田花卉,总感觉,一定有天女趁人不备,对着宣纸吹了一口仙气。将那些画草的颜色,吹得很淡,淡淡的飘逸奇幻的香。又将那枝条柳叶,吹得绵软,柔美得让人心生怜爱。
南田有贵气,“少壮时多与畸人侠士游,常奔走千里,恍惚生死,他人色沮神丧,而叔子意气如常”。南田的性格内向深沉,“言貌恂恂,与人接,恒简静不发一语”,与人交往,“袖手无言味更长”。
南田画作,画的是一等一的富贵。才学之富,精神之贵。
三《秋山图》之辨
枕边书《南田画跋》,常将我带到清初,南田吟诵品味秋天的专注神情,混合着江南湿润的泥土芳香,似乎就夹杂在书页里。翻开,南田的思想、情志、格调、韵味跃然纸上。
那天,翻到最后几页,读到一则故事。南田用散文的笔法写《记〈秋山图〉始末》,饶有趣味———
在明末著名绘画理论家董其昌看来,元代黄公望最高妙的作品,根本不是《富春山居图》,而是一幅名为《秋山图》的立轴。该作品实在是好,“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为伯仲”,为润州(今镇江)张修羽所藏。大画家王时敏对董其昌的评价深信不疑,对此画十分心仪,便千里迢迢赶往润州张修羽家寻访。
寻访的过程神秘而曲折,此不赘述。一见到画作,果然如董其昌所说,不同凡响。王时敏一下子即被深深吸引。然而,软磨硬泡,张修羽并不肯将画转让。王时敏空手而返。
五十年后,王时敏的学生王翚常听老师讲起《秋山图》,每每望着恩师那种渴仰倾慕的眼神,他便很是动心,决定再次到润州寻访这幅画。时过境迁,张修羽已经过世了,画早就转手了。后来,几经辗转,王翚居然在朋友的帮助下买到了这幅画。返回后,“立呼侍史于座,取图观之”,众人却大失所望。尤其是王时敏,一边展卷,一边皱着眉头,神色凝重。
难道花重金购买的画作是假的?王时敏摇头,确实是黄公望真迹无疑。但是,却远非当年所见的神来之笔……
怎么回事呢?是王时敏的记忆出了偏差?或许,之前的一切都是王时敏梦中所见?而此《秋山图》又没有摹本,真相究竟难辨了。
南田这篇散文,影响深远。开放式结局,像一幅未完的画,等待后来人再添笔墨。
比如,王时敏的孙子王原祁在六十多岁时,画《仿黄公望秋山图》,题跋中说:我曾听祖父说过《秋山图》的事情。时移世易,此图不知去向,但我无法释怀———“余学画以来,常形梦寐,每当盘礴,于此悬揣冀其暗合,如水月镜花,何从把捉,只竭其薄技而已”。王原祁接续着祖父的梦境,任思绪久久盘旋在《秋山图》上空。
再比如,启功先生曾续文发表见解:“烟客(王时敏)三十余岁时,先入董香光(董其昌)的吹嘘言词,看到画后又买不到手,愈想愈觉其好,本是人所常有的极平常心理。”
而在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笔下,衍生出更神秘的意蕴。他据此创作了推理小说《秋山图》,通篇以回忆的笔法讲故事,全文笼罩着似梦似真的迷离气息。“一切都浑如梦幻,或许,那张家主人,是位狐仙之类,也未可知。”
芥川龙之介认为,《秋山图》之所以变得平庸,是因为贵族王氏并不像张修羽一样,真正懂艺术,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所以,画作随着易主而发生了变化。芥川龙之介发出了世事无常的感慨,美好的事物如樱花般飘零在春日的枝头……正是日本美学的空幻之美。
芥川龙之介所指的“贵族王氏”正是被称为“清初画圣”的王翚,他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合称山水画家“四王”,作为名震一时的山水画家,怎么可能是附庸风雅呢?与事实不符。但,小说家终归以虚构见长,只为了圆成一个故事,或者引生一种哲思。
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南田原文的结尾———“南田寿平灯下书,与王山人发笑”。颇有点蒲松龄的文风。世间事无奇不有。而真正的君子,苦也好,乐也好,真也罢,假也罢,何必刨根究底呢?在灯下发发笑,如此而已。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