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笑了:朕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俗话说,女儿百变身,你变得朕都认不出来了,索性把名字也换掉。
女孩儿生气了,翘翘鼻头微颤,厉声道:你竟敢冒充天子,按律当斩!
李煜想:生气的模样也不大像庆奴。
他本想拿她生气的俏模样开个玩笑,却说不出口。喉头又一阵发堵。女孩儿艳力逼人哪,一个表情一种俏:矜持、冷笑、皱眉头……李煜阅美多矣,似乎不曾如此紧张地面对过一位女子。
他现出一副呆相。
美是炫目之物,美叫人六神无主……
女孩儿转而笑道:吓着了吧?当今皇上虽然和蔼可亲,可你也不能胡乱冒充。朝廷要有规矩,凭你是谁,不可以乱说话。
李煜定定神,望着女孩儿的额头(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庆奴,你是学了传说中的易容之术吗?抑或你有魅魈附体?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你若不喜欢庆奴这名字,朕择吉日,替你新起一个……
女孩儿第三次打断他:哎哟,你又来了。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是这个庆奴!第二讨厌的是你。我不跟你废话了,好端端地惹我生气。
女孩儿转身走开,往西朝着圆圆的落日,婀娜身形镶入火红的日影。这转身,这步态……越发不像庆奴。
李煜不觉转狐疑,脱口问道:你不是庆奴,那你是……
女孩儿边走边侧过脸颊,抛给他一句:你先报上姓名。
李煜说:南唐皇帝,姓李名煜,字重光。法号莲峰居士。
女孩儿已走出十余步,倏然转过身,吃惊地睁大眼睛,双脚定在石板路上。
她变得口吃了:你、你真是、是……
灵动舌头一时僵住。
四目交汇于空中,竭力想要弄明白。其实双方都趋于相信,刚才委实弄错了对方。两个人傻乎乎对了许多话,句句离谱,又仿佛声声合拍。
李煜说:轮到你了。
女孩儿慌忙道:婢子女英,拜、拜见……
女英未能完全确认,所以她慌乱,欲拜不拜的样子。这情态亦复撩人,端端不是庆奴。
李煜笑道:原来是娥皇的小妹妹,朕听说过你。
女英盈盈拜倒:婢子女英冲撞了皇上,真该死。
李煜走近她说:朕恕你无罪,请起,请起。
女英起身却显得艰难,她拍拍裙子,弄弄腰带,头一味低着,不知何故。李煜在她跟前呢,姐夫……闺中无数念叨,汇集成此刻的语塞,抬不起头,双眼只在地上,脸儿是红起来了,无可挽回的红,透露芳心的红,浸染到耳朵,漫过脖子,盖过身后的大红日头。
唉,一个抬不起头,一个说不出话。却合力完成了一个瞬间,制造出原子裂变。
女英终究是女英,仰了脸儿说:这夕阳红得。
李煜说:这园子里也是,红花烂漫。
二人含笑对视一眼,各自的脚一齐动起来了,朝圆圆的、欲下未下的落日走去。
那立在御驾旁的内侍有点傻眼。
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地上,抱膝打盹儿,头靠着车轮。一梦醒来,光线很暗了,四下里静悄悄,花树间有一层薄雾。
次日黄昏,李煜和女英复于池塘边见面,缓步走向假山那边。彼此也未曾约定,那夕阳沉下去,二人几乎同时抵达,相视一笑,朝那座高数丈、长约百米的牛形假山走去。脚步与昨日分毫不差,谁左谁右也相同,仿佛事先商量过。
少女步子轻快,山顶有亭翼然。山前空旷,立着几块雕塑般的太湖石。
此刻,人在空旷身心如洗。纯粹的恋情排斥身体的接触。
总会有接触,但此刻不接触。
心有灵犀一点通。肌肤与气息,则处处标示着此路不通。
恋情是雾状的东西,恋爱不透明。恋情的纯度,取决于雾的浓度,漫天大雾最好。
奇怪的是,女英并不问宫中的各种事情,闺阁里的那些个好奇心一下子全跑掉了。她是女英,和李煜并排走,或是斜倚太湖石望望浩瀚星空。皇家园林不过是她的情感道具而已。司徒家的小幺女,可不是一名普通宫娥。她脱口叫一声姐夫,含羞扭头。过一会又问:我可以叫你李煜吧?叫皇上怪别扭。
她哼霓裳曲,随意舞一通,嫦娥羞得云遮月。
她对李煜说:明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