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又改口:要不后天吧。
她忧愁,垂下眼睑。一日不见咋得了……
她投向李煜的眼神说:你呀,你呀,你不是君主该有多好!
而类似的感慨也曾发自娥皇,无边的爱意让权杖失去了分量。
这个神奇的夜晚,让李煜再一次面对那种久违的荒诞:最不想要权杖的人,偏偏操上了最大的权杖。十五岁的女英,警敏、端庄、纯粹、泼辣的女英,直面事物本身的女英,唤起他受到压抑的本性。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件事儿,莫过于穿黄袍坐龙椅君临天下。什么龙辇龙床鸱吻,什么行宫离宫正宫,什么万岁千岁百岁,所有这一切,汇集成一个荒诞。金光四射的权杖,怎比得情人手上的一朵玫瑰花?批不完的奏折,宣不完的圣谕,听不完的汇报,怎比得说不尽的绵绵情话?
这个神奇的夜晚,即位三年多的李煜得以返回他的赤子本源。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叔父景遂,为何宁愿做一名球场好手,而不愿再去主持东宫。
这世上,有些人为权杖拼死拼活,有些人却只求把生活变成艺术,把艺术的价值推向人类生存之巅峰。
李煜和荒诞面对面了,油然而生惆怅。
女英唤起他的荒诞感,当初娥皇也如是。这姐妹二人……
李煜默念空王,那不知居于何处的空王。
女英望着他说:后天……
李煜摇头:明天吧,我退朝时叫内侍给你传话。
女英大喜过望,踮脚张臂,要拥抱的样子,却被“千年礼教”挡在了半途,发不得力,软软垂下了,像一股过路风举起的柳条。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四十几个字,环境、人物、情态全出来了。
时人评价“极俚极雅”。
词中只见恋人情侣,哪有皇帝国主的影子?南唐李后主,亲手破了皇权覆盖一切的丑陋规矩。词写初夏光景,女孩子在薄雾中穿行,鞋子拿在手上,发烫的脚接触凉凉的地面。画堂南畔是幽会的新地点,与池塘边假山前有所不同。堂者,室矣。室中有何物?不言而喻矣。云雨深绣户,可以谐衷素……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礼教下的女子,喊出这一声不容易。热烈而又娇滴滴。
恣意怜,怎么个恣意法?
女英是既美又泼辣,几乎全凭感觉行事。女英幽会李煜也有节制,她“出来难”,并非有人看守着,是她冲破自己艰难:她身处爱情和亲情形成的张力之间,她火焰般的身体是个受力点。
女英和李煜,一见面就互相爱上了,就像十年前,秋游的娥皇和垂钓的李煜相遇在江边的那一幕。
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警觉,机敏;端庄,娴静。这漂亮女孩儿,将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体,其日常情态不难想见。曹雪芹的大观园,看来收不尽天下女子情态,娥皇女英走进去,卓然特立,艳比钗黛。
公元964年的这个盛夏与初秋,女英赴画堂南畔多少次?想必不止一次吧。她止不住的颤抖多迷人啊。她是中国式的女孩儿,她可不是洛丽塔。
女英爱在十五岁,也是爱在姐姐娥皇的二十九岁,这事有双重的蹊跷。
爱到极致很危险的。
可是,活着就要燃烧。
至情至美如女英娥皇,双双环绕李煜,情之烈也,意之浓也,一年堪比十年。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这么安排,后人也就无话可说。
人类之至乐,大约莫过于情人之朝朝暮暮。活着真好,短暂者亦能一窥永恒。
像李煜这样的大男孩儿,坐龙椅多年而不失赤子之心的罕见的人物,他的兴奋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