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子别过李煜,朝官道上的马车走去。步态依然呈现着羞涩,阳光下藏不住的。仆人和车夫垂手侍立,可知她门第不俗。李煜本想问她芳名,又担心唐突了她。
有帘帷的马车远去了。
李煜在江边立尽斜阳。那几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在原地徘徊,不时朝他张望。李煜知道了,他们是从善安排的宫中武士。也许从善躲在暗处指挥呢……
落日圆圆地下去,月亮弯弯地上来。江北烟树迷离,依稀传来狗吠声。
李煜下午不复钓鱼,鱼篓没了,钓上来也无处搁。他盘腿坐于石头上,倾听江声与心跳。他本无意回味,她却不请自来……江水让夕阳染红了,又被月色漂白,红与白都是属于她的颜色。哦,那步态!睁眼闭眼是她,乾坤为之倒转。
心跳盖过了江声。这可蹊跷。
绵绵情思如江水,一弯新月照幽人。李煜对自己的反应一再惊奇:他身上潜伏着的那股力量竟如此之大。稀世之美照面,禅心避退三舍。
禅心并不能化解春心吗?宫闱深处的那些女性妖娆,原来滞留于他的灵肉之中。禅宗的广阔天地,原来亦通向茫茫情海。
做俗家弟子真好。
哦,她先前是这么说的:随口胡诌都这样……
发音真舒服,语态乃是情态。步态亦然。
李煜站在江边的石头上迎风吹箫:《蓬莱三弄》。绮思缠绵的箫声直送石头城。
他相信,她能听见的。
秋空如洗,南唐皇子打马回金陵。身后那几条精壮汉子不知何时也骑上了马,薄暮中影影绰绰地跟随着。
南唐金陵分外城内城,皇城巍峨,有驰名江南江北的百尺楼、绮霞阁。王公大臣的豪华府第紧挨着宫墙。
大司徒周宗的宅院,有女名周娥皇。
娥皇生长在豪门,却对锦衣玉食兴趣有限。三岁听琵琶,她能听入神。一年四季,家中有各式聚会,佳肴名点使人馋,娥皇尝一口便跑开了。乐工演奏处,总有她的小身影和灵动的大眼睛。五岁,正式拜名师学琵琶。家妓们随她的琵琶声起舞,她对舞蹈又感兴趣了。小女孩儿舞长袖,众人赞叹。
雕梁画栋芳菲园,娥皇在四季不败的鲜花中生长。
父母欣然注视她。
家中有个老仆人卧病在床,少女娥皇亲伺汤药,每日钻进他那低矮的柴房。老仆是越州人,记得许多水乡小调,撑了病体也要唱给娥皇听。管家对这事儿有意见,找时机向主人汇报了,司徒大人说:娥皇向善,甚好。
后来老仆死,娥皇大哭一场。司徒周宗吩咐管家厚殓,对老仆遗孀厚加抚恤。并说,日后下人病殁,皆依此例。
园子里有死去的小鸟,娥皇是要亲手刨坑埋葬的。
日复一日,娥皇在园子里长大了,白皙,高挑,皮肤细嫩,五官精致,胖瘦适度。她可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受人赞叹她也习惯了。漂亮是什么意思呢?都说她鼻子眼睛好看,耳朵却又如何?对五官要一视同仁……她走路像舞蹈,梦里也唱歌。她收集了好多唐人乐谱,挑灯研究,一对深思的眸子映照烛火。凡不懂处,她请教乐人。父亲还从宫中请来高明的乐工指点娥皇,花重金买下孤本乐谱。
娥皇十八岁了。
娥皇十九岁了。
闺中女儿的情丝有如秦淮河畔的柳丝。府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娥皇何时出闺呢?金陵成千上万的富家子,谁有福分消受她?有老妈子悄声问娥皇,娥皇说:家里多好,我才不想出阁呢。
可她早晨起床对镜发愣:夜来做绮梦,染得帘帷一片粉红。黄昏里她独自漫步,长时间俏立于晚风中。老妈子最敏感这个了,说:娥皇有了心事!
心事飘出去又弹回来,寸寸蹭着肌肤。十七岁的心事,十九岁的心事……
老妈子终于忍不住对人嘀咕:翻过二十岁便是老姑娘!
父母似乎不急于将娥皇嫁出去。
娥皇喜欢秋游,带几个随从走远郊。她扮作小生模样,骑白马穿城而过,挥鞭驰骋官道,扬起一路轻尘。市井女子纷纷猜测:谁家少年这么俊啊?娥皇以女儿装出游,要坐轺车、遮帘子的。老妈子千叮万嘱:城中切不可打帘子,倾城之貌万万露不得。世上劫匪有两种,一劫财二劫色……
出得城门自由了。
天高云淡。枫叶流丹。
娥皇在蜿蜒的沙路上疯跑,芳心噗噗跳。可是芳心掏给谁呢?芳心如同小鸟,心房是它的窝巢,它有了翅膀能翩飞,却不得一展羽毛。
唉,天下多少女子,俏也好丑也罢,谁不是系于一个情字?
情之发端矣,如长江之发源,流出万千江河湖汊,绘就无数的“情图”。其间的阻滞、迂回、畅流,谁在埋头做研究?
娥皇的这个情字又不比寻常。是的,她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十九年毫不经意的孕育,情如稀世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