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过了正午,那人影还在心里,林下与坡上,乃是不相干的桃花面。她们五官好也罢,身段俏也罢,和她一比都黯淡了:五官只不过是五官,身段呢也仅仅是身段,缺了神韵。李重光何等的眼力?看神韵就像看五官,观气质直如瞧身段。修养是什么东西?修养就是———能直观无形之物并使之有形化。
李煜坐地吃了两块糯米糕,喝下一碗粥。小贩又向他兜售珍珠坠子、香木念珠,他看了看,放下了。俗物也有高下,那只半旧的鱼篓就不错。鱼篓带出她提了裙裾躬身探头的模样。
他忽生一念: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寻他呢?
举目巡视之后,再生一念:也许她早把他忘了呢。
李煜不禁有些紧张。
这使他回想八月那一天在江边垂钓的情形,希望能够在她的眼神中重新确认自己的男性魅力。他确认了,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为何不现身呢?重阳节是个好机会,他不错过,似乎她也不该错过。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是皇子,婚姻由父皇做主。不过找到她总还有办法,父母向来尊重他。找不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李煜骑马回宫,有点泄气的样子。日头已偏西,母后正带着众多嫔妃、命妇赏秋菊,慢慢朝百尺楼走。庆奴报告说,命妇中有一位大司徒的女儿,梳着云高髻,饰了鬓朵妆,纤裳紧束,举步飘逸,众人称赞不已。
李煜笑道:你懂得飘逸二字吗?
庆奴说:我是不大懂,国后是这么讲的。
李煜说:既然国后都这么讲,她可能真有几分飘逸。
庆奴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是几分,是十分。
李煜乐了:嗬,十分飘逸!看来她是一位仙女。
庆奴略一顿足,噘嘴说:郑王爷讽刺庆奴。
这小女孩儿,顿足噘嘴的模样怪俏。乔美人曾以此打趣过她,她倒越发顿得好看了。
庆奴伺候李煜换了装束,吩咐了宫车。李煜说,不需宫车,走着过去。庆奴吐吐舌头:那还不走到太阳落山啊。
李煜拍她的脑袋说:太阳落下山,正好登高远眺。
李煜喜欢在园子里闲游,冬雪夏阳,春花秋月。从不刻意看花,于是处处有鲜花。庆奴揣摩:或许跟禅境相关呢。她也学着焚高香拜空王。李煜鼓励说:三载拜空王,心思自芬芳。庆奴喜不自胜,说:心思也能透出芬芳啊?拜上五年十年又会怎么样呢?李煜笑答:还是芬芳。
此刻,主仆二人,绕假山,过池水,穿亭榭,掠秋花,悠悠晃晃朝着百尺楼走。李煜时时走神,把庆奴给忘了。这情形常有,庆奴也习惯了。李煜是个心思饱满的男人,平时话却不多。
庆奴崇拜他,模仿这风度。
百尺楼近了。一大群衣饰鲜亮的女人在楼前逗留。国后伸手指点着什么,从善在她身边。不见太子李弘翼。少顷,一辆辇车几辆宫车从澄心堂那边迤逦过来,南唐国主李璟驾到,弘翼夫妇和几个近臣跟随銮驾,近臣是徐铉、冯延巳、韩熙载。
大臣冯延巳、韩熙载都是一大把年纪了,翰林学士徐铉走在后面,他发现了百步开外的李煜,点头示意。弘翼也看见了李煜,面无表情。
钟氏率领着嫔妃命妇向李璟盈盈一拜。这种轻松的场合,向来免行大礼。
李璟刚过四十岁,夕阳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国事纷扰,澄心堂耗去他的大量精力。
有个云髻高耸、鬓朵微颤的体形修长的女子站在国主面前,庆奴忙道:大司徒的女儿!叫娥、娥、娥……
李煜笑了:曲项向天歌。
庆奴也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盛妆女子背朝李煜。李煜想:背影蛮好,面容想来也不错。不过他对她兴趣有限,宫外的命妇他见过几次了,母后曾问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不置可否。
李煜心在别处。再一层,弘翼的冷漠令他不愉快。弘翼看《春江独钓图》,多半又看偏了。
李煜走到金碧辉煌的大楼前,见过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几位大臣。忽然感到肩背一热:有目光从侧后直射而来。
李煜转身,看见了娥皇———那朝思暮念的、陌生又熟悉的女郎。他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
她也是。瞬间的表情变化,诉说了许许多多,红唇却是启不开。眼睛格外明亮,含笑意,含紧张。
经过了一个月,视线再度交织。
国主国后安在?百尺楼退到天边。
高贵典雅的娥皇“几失态”。宛如波平如镜的水面,忽掀巨浪,排山倒海,人,要窒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