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反应快,瞥他二人一眼说,你俩认识啊?
娥皇艰难地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钟氏微微一笑。
李璟率先登楼,过第三层,便让内侍扶了,微微喘息。那弘翼健步而上,仿佛跟他父亲比体力。
按宫廷的规矩,命妇们稍后登楼。
百尺楼上,占地数十里的皇城尽收眼底,宫殿巍峨,园林如画。秋空如洗。君臣远眺山脉与大江,那有名的两山之间的采石矶似乎隐隐可见。采石矶是长江最狭处,南唐重兵布防。江北即是柴荣的后周,后来的北宋疆域。
长江天堑护着金陵王气。
李璟与臣下指点着远方,议论着国事,李煜在七步开外“隔柱而听”。父皇的千里江山,他何尝不关心?只是他不能参与议论。父皇若问他国事,李弘翼要起疑心。
命妇们上楼来了。佩饰、裙裾一阵响动。她们多为少女,也有少妇,像徐铉的宠姬、以艳冶风流闻名于金陵上流社会的曾氏。无论少女还是少妇,都有侍奉君王的义务:如果君王看上她,她就属于君王了。君王的儿媳妇也不例外。
曾氏艳名大,近来传入皇宫,徐铉不带她入宫是说不过去的。徐铉并不情愿。可是他也忠君,忠与情,难以两全。
曾氏的姿色果然压倒群芳,徐铉很有些紧张呢。所幸有个大司徒的女儿周娥皇,端庄的仪态犹在曾氏的艳冶之上。
宴饮开始了,宫女们表演重阳舞,赞美司秋的神灵,祈祷五谷丰登。接下来,曾氏独舞,模拟杨贵妃入浴华清池,长袖起落,龙椅上的李璟看得痴了,叫停乐工,亲自为曾氏抚琴弄箫。
李煜和娥皇隔着几张桌案。回头时,方与她目光相接。可他不能老回头,他得尊重父皇。
今日重阳佳节,百尺楼上的情势比较复杂。
娥皇上场了。
她弹琵琶,弹残缺不全的《霓裳曲》,取其断章,翻出新声,演奏这支悠长舞曲中的一小段,指法娴熟而优雅。这一段,是她在家里精心挑选的。“轻拢慢捻抹复挑……”那李璟原是弹琵琶的行家,自谓宫中知音少,“如听仙乐耳暂明”。娥皇美目流盼,李璟一听三叹:司徒周宗的女儿,琵琶如此出色,怎么以前没听说啊?
满座为之动容。
内侍取琵琶的这一阵子,李璟下龙椅走近娥皇,与她谈起琵琶来。娥皇于众目之下虽然羞涩,却对答如流。国主问她续的残谱,又问她的指法,显然十分在行。像是朋友间的交谈,没有尊卑之分。
这把烧槽琵琶,乃是南唐宫中的宝物。
《十国春秋》记载:“娥皇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盖元宗宝惜之器也。”
元宗即是李璟。
据说这烧槽琵琶是东汉蔡邕所制,又称焦尾琴。吴人烧桐木做饭,桐木入火炸裂,响声格外清脆。蔡邕意外发现了,取未烧尽的桐材做成琵琶,琴尾犹带焦煳色。这琴尾的焦煳色因出自音乐大师之手而传于后世,一直传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娥皇的目光、手指接触到烧槽琵琶的焦煳琴尾,激动得颤抖了。
娥皇将弹奏什么曲谱呢?刚才国主对她说,他最喜欢的曲子是《桃花渡引》,这是对她进一步的暗示和提醒吗?
琴者情矣,指尖亦能送出孕育已久的春心。
此刻李煜念头多,强自禅定。禅宗却讲究无执,一用强禅心自消,只剩一颗孤零零的春心激**。情势很微妙,有变数。父皇是至高无上的,如果他看上了娥皇……
弘翼面有得色。他是不希望司徒的女儿和李煜搭上干系的。
弘翼敏感权力的变数,而李煜敏感情力的变数。
娥皇试弦三两声,又捋捋鬓发。抬眼望着咫尺之遥的君王,情势一触即发。
娥皇弹起了《渔父》。她自谱的曲调,悠远,空灵,俨然一曲世外之音。她边弹边启齿轻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璟诧异道:这不是重光的新词吗?竟然传到宫外去了。
钟氏趁机对他耳语。李璟点点头,似乎略一踌躇,转而笑道:重光与娥皇……好呀,好呀。
国主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李煜几乎合掌,道声阿弥陀佛。
那弘翼作何反应,他无暇去理会了。
台上的娥皇望着李煜,含情轻唱:世上如侬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