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你爱上北山杉的村里去,是不?”母亲问,“为什么?”
“那儿的杉树又直又好看,我想,人的心地要能长成那样该多好!”
“那,你不就是那样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又别扭,又乖僻……”
“不错,”父亲插进来说,“不论多么直爽的人,也会有杂七杂八的念头。”
“……”
“那不是挺好吗?孩子长得像北山杉那样固然可爱,但往往不可得。即便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上灾祸不幸。就说树吧,弯也好,曲也好,只要能长成大树就好,我是这么认为……你就看看咱们小院里的那棵老枫树吧。”
“对千重子这样好的孩子,还挑剔些什么!”母亲有些动气了。
“知道,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姑娘……”
千重子眼睛望着天井,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像那棵枫树一样坚韧,而我……”说着语带悲音,“就如同生在枫树干上坑洼里的紫花地丁那样。哎呀,紫花地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谢了。”
“真的……到明年春天准还开。”母亲说。
千重子低着头,目光停在枫树旁那个基督像石灯上。靠屋里的灯光,那磨蚀损伤的圣像已看不太清,好像在做祷告。
“妈,我到底生在哪儿的?”
母亲跟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太吉郎言之凿凿。
生在祇园夜晚的樱花树下,岂不像神话传说《竹取物语》里,辉夜公主生在竹节里一样么?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说得那么肯定。
千重子忽然想开个玩笑,既然生在花下,说不定也会像辉夜公主那样,给接到月宫里去——可是,她嘴上没说出来。
捡来的也罢,偷来的也罢,千重子生在哪里,现在的父母是不会知道的。恐怕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起来,觉得不该问这件事。但是,不道歉似乎更好些。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其不意地发问呢?她自己也不明白。难道是模模糊糊想起真砂子说的,北山杉村里那个姑娘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缘故?
千重子不知往哪里看好,便把目光停在大枫树的树梢上。莫非是月亮出来的缘故,抑或是街灯的辉映,夜空才微泛白光。
“夜空的颜色像地道的夏天了。”母亲繁子也抬头望着天空说,“呶,千重子,你就是生在这个家里的。尽管不是我生的,但确实是生在这个家里的。”
“嗯。”千重子应道。
——正像千重子在清水寺告诉真一那样,她不是繁子夫妇晚上从圆山的樱花树下抱来的,而是给扔在店门口的弃儿,是太吉郎把她抱进家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太吉郎那时三十刚出头,也曾荒唐过一阵子。所以,妻子开头不肯相信他的话。
“说得怪好听的……兴许是跟哪个艺伎生的,弄到家里来了。”
“别胡说了!”太吉郎变色道,“你好好看看这孩子穿的衣服。这会是艺伎生的孩子吗?嗯?是艺伎生的孩子吗?”说着把婴儿递给妻子。
妻子接过来,把脸贴在婴儿冰凉的小脸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到里面再慢慢商量。你怎么愣在这里?”
“还是刚生下来的呐。”
因为不知孩子亲生父母是谁,所以不能收为养女。户籍上,写成太吉郎夫妇的嫡亲女儿,取名叫千重子。
俗语说,领来孩子招来弟。可是繁子自己并没生养。他们把千重子当作独生女一般抚养,疼爱。岁月悠悠,千重子究竟见弃于什么样的父母,太吉郎夫妇也不再放在心上了。至于千重子亲生父母的生死存亡,当然也就无从知道。
——当晚,吃完饭,收拾很简单。只需把竹叶和汤碗拾掇一下就行。千重子一个人在归置。
收拾完,她上二楼自己的卧室。翻着父亲曾带到嵯峨去的保罗·格雷和马克·夏加尔等人的画册。正欲蒙眬睡去,便叫了起来: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