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甘心老是乡。
赌书泼茶,倚楼听雨,日子清简如水。任窗外风云交替、车水马龙,内心安然平和、洁净无物。如此清淡,不是疏离尘世,而是让自己在尘世中修炼得更加质朴。
时光静好,与君语;
细水流年,与君同;
繁华落尽,与君老。
如此,足矣。
这种日子并没有如她所愿,没有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十年里,明诚有时外出,赴齐州、泰州等地,访碑考文。或因一些故交旧游,人事绸缪,阻了归程。
十年里,蔡京等人相继退出政治舞台,赵明诚兄弟也重新返回仕途之路。岁月静好的生活,乱了节奏。踏上仕途,就是一条不归路。这条路上的人,有的身不由己,有的忘记初心。留下闺中之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饮泣。
十年里,李清照把她的人生至乐,写在了金石里,写在了夫妇二人孜孜以求的情趣里。以为如居云端的幸福梦幻是她此时生活的全部,其实只是一种错觉。望着明诚越来越迟疑的脚步,越来越摇摆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要松一下手了。
无法阻挡的别离。
她把自己的脆弱和苦闷,都写在了词里。
作为一个女人,她在漫天绯色中,不染俗尘。
作为一个妻子,她在漫漫时光中,低下了头。
五辗转
二十年,三座城。
从25岁到44岁,李清照的生活主要以青州、莱州、淄州三地为重心。
青州十年,是她生命里最丰美的时光。这十年间,夫妇二人屏居乡间,“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红尘扰攘、名利竞逐,一切为稻粱谋的奔波,仿佛都被摒弃。夫妇二人,有金石在手,有知音在侧,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他们二人的“归来居”,效法陶渊明,直追刘禹锡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陋室。
这十年里,他们不断做着加法。金石文物越积越丰,整理研究越来越完备,夫妇情感也应是说不出的绸缪。这十年,成为李清照生命中最丰厚的底色,也成为她日后抗击人世风雨、勇敢活下去的不绝养分和源泉。
往事若可下酒,回忆便是一场宿醉。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一个人寡居临安、走完风雨残年的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是靠着回忆和往事支撑着活下去的。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一点点被她打捞,又在现实中发酵,被她酿成一杯杯苦涩中带着甘醇的美酒。滋养了她,也滋养了无数后来的人。
青州十年接近尾声及随之而来的二三年里,赵明诚因欲出仕,往返在异地与青州,夫妻二人离多聚少。
1121年,赵明诚赴莱州任知州。
李清照心中是不舍的。她不舍青州这段时间的生活状态,曾说过要“甘心老是乡”。也不舍与明诚再次离别,“多少事,欲说还休”,但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挽留,只能“休休”。一个人留在青州,等明诚安定下来,再作筹划。
同年底,赴莱州,与赵明诚团聚。一路风尘,一路期盼,初到莱州,却是深深的失望和难以言说的孤独。
明诚忙于公务和应酬,还有她一直“欲说还休”的难言之痛——是否纳妾不得而知,没有子嗣却是事实。原来非常亲近的人,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疏远,空间也会使他们疏远。最大的疏远还在于那种“欲说还休”的隔膜。两人之间,什么时候变得顾虑重重了?
她常常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房间里,亲友故交都不在这里,初来乍到,她只是一个异乡人。这里不似青州,没有怡人情志的金石、书籍——那些大都还留在青州。“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她只能聊借诗词抒伤感之怀。
或是,沉默。
沉默的原因有多种: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
她的沉默,到底是为了什么?
幸好,还可以继续整理充实《金石录》。莱州四年,她对《金石录》用力至勤,已经是当时首屈一指的金石学家。金石,已经成为夫妇二人之间不可撼动的精神纽带。这一点对赵明诚来说,无人能及,也无可取代。
1126年,赵明诚守淄州。
因得白居易《楞严经》,“上马疾驱归”,与李清照共赏。这种知己之情,既不是夫,也不是妻,更不是情人,而是居住在你精神领域里,一个可以说心里话,可以用心灵取暖的人。
1127年四月,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赵构建南宋,宋宗室南渡。
国家,国家,国已不在,家又安在?随着宋宗室南渡,他们一路追随着皇帝的逃亡方向,家,远远抛在了身后。巍巍前朝遗都,早已不复,田中鎏金谷物也已成熟。哀伤的眼渐次模糊,我嗅到故土又芬芳如初。
而他们留在青州的所有文物,已经朝不保夕了。
十二月底,青州兵变。他们耗尽半生收集的十余屋文物,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唯独那本他们花费了近二十万钱从东京买来的《神妙帖》,被李清照携带着。在途经镇江时,遇强盗抢掠,却再次幸免。他们不得不感叹“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冥冥中得与失自有天意,这种劫后余生的悲喜莫名,实难为外人道矣!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疲于奔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哀鸿遍野,无法自保的,岂止是他们的文物!眼看着生命被践踏,如草芥,如蝼蚁。身在其中,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