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洪流涤**着每一个敏感的灵魂。身为一介女流,在沧桑巨变中,她的目光突破了自己的小天地,遥望着故国山河。看着但求苟安一路南逃的南宋小皇帝,她借一首寿词,寄望于有识之士“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北宋灭亡后,南宋苟安,与金形成对峙局势。
南渡之耻,多少有志之士壮怀激烈,收拾旧山河的梦,从来没有熄灭。
家国之变留给李清照刻骨铭心的痛,在余下的二十余年里,她将一一体味。
幸好,她没有看到南宋灭亡的那一刻。
那种幻灭,更是蚀人心魂。
看看明人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便会明白: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繁华一梦,恍如隔世。
六南渡
金人的铁蹄踏破了家园,李清照不得不追随着皇帝逃亡的方向,来到了建康。
在建康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心绪起伏难宁。词中充满去国怀乡之思,漂泊零落之悲,年华老去之叹。但这些依旧拘泥于个人情感天地。
如果你读了她此时写的诗,你会看到一个完整的李清照。
在诗中,她呼唤着两个字:气节!
士无气节,则国势奄奄以就尽。南渡的小朝廷无心收拾旧山河,旨在偏安,旨在求和,一点点民族气节在抗金名士的身上依稀闪烁,偏又遭毁灭打击。
命运颠沛,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气节,也最需要气节。
她无法践行,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着。
她作诗讥讽当朝的士大夫,说“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
前一句借用了《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东晋王朝初建时,从北方南渡的士大夫们常常聚会饮酒。一次聚会中,大家望着异乡江南的风景,不由得想起了北方的家乡中原。落泪感伤中,宰相王导激愤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与其沉浸在悲哀中自比囚徒,不如振作起来,横刀立马,恢复旧山河。
后一句中提到的刘琨,也是南北朝时北方的爱国志士。与祖逖一起闻鸡起舞,意欲北伐的那个人,就是他。晋室南渡后,他积极防御,是抗敌的精神支柱。
她期望南渡的宋朝士大夫,以王导和刘琨为旗帜,从家国之痛中奋起,用行动恢复旧山河。这种不让须眉的铮铮气概,是当时许多但求苟安的士大夫所无法企及的。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万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她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呼唤着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气节”。
令人心寒齿冷的是,自己的丈夫赵明诚,在关键时候,偏偏为了保命,丢了气节。
赵明诚任江宁知府期间,有人图谋不轨,发动叛乱。当时赵明诚虽即将调任湖州知州,但人仍在江宁府。危急时刻,他选择了事不关己,甚至在叛乱发生之际,“缒城宵遁”。生死危急关头,他居然从城墙上吊下一根绳子,逃命去了。
一个儒者,一个士大夫,一个优秀的金石家,一个她视为知音千载的好丈夫,竟然作出这样的选择。我想,当时她的心一定痛苦到麻木。她不相信,不接受,试图将它视为一场误会,一个噩梦,可当朝廷的处罚下来时,她知道这就是事实。
她能如何呢?这是她的丈夫,是她生死与共、祸福相依、知音相惜,给过她幸福和安宁的丈夫。她无法严苛。也许,接受这个任命与安排,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有万般好,却不是一个在乱世中用铁血与意志力挽狂澜的伟丈夫。他始终是一个儒者,一个文人,一个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会不由自主发抖的柔弱书生。上行下效,宋徽宗慌乱之中,传位给钦宗。他在金人的追赶下一路南逃,何曾有过铁血意志和铮铮作响的气节?缺血,一直是宋代自君至臣的通病。
苦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遭遇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
试出来了,只会让她更加明白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结果,她需要更大的意志和勇气去试着接受,接受人生中的不完美和残缺。
但她对有“气节”的士人的仰望,从来没有停止过。
建炎三年(1129),李清照与丈夫前往芜湖。沿江而上经过和县乌江——楚霸王兵败自刎处。看着仓皇南遁的北兵,还有和兵士一样仓皇逃跑的君臣,她写下《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活着,就要活出一点精神,成为人中之杰。死,也要死得慷慨,即便做鬼,也要做鬼中之雄。直到今天,我还深深理解项羽,宁可乌江自刎,也不忍辱偷生,灰溜溜地逃到江东。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有风骨、有气节,才是板**时局中真正的英雄,精神的贵族。这也是李清照心目中真正的“士”。
事业文章,随身消亡,唯精神万古不灭;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如斯。
深以为是。
七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