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火苫荑的土地上,她将一个人投亲、靠友、护送文物,跟随着南宋皇帝逃亡的方向,一路颠沛。
世界这么乱,柔弱给谁看?
她将半生收集来的金石文物分成三个部分处理。
金兵南侵不久,留在青州的文物因兵变付之一炬。夫妻二人将余下的文物陆续转到了建康,宋高宗当时在建康。乱世中的宗室,只能单纯地相信,有国才会有家,有皇帝的地方,也是他们一路追随的方向。
她决定将一部分文物转运至洪州,交由赵明诚妹夫保管。
洪州离建康不远,转运方便,金兵的主力当时集中在建康;皇太后避难在洪州,有重兵把守,也相对安全;赵明诚妹夫时任兵部侍郎,在洪州,有得天独厚的依靠。如此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但人算又如何胜得过天算?
送去洪州的文物,最终又落入了虎口。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金兵各路分进,在追击高宗的同时,也发兵皇太后所在地洪州。随着洪州的陷落,她装得满满的十五车、多达两万卷的古籍图书,两千多卷金石碑刻拓本,一起在战火中化为乌有!
虽舍弃性命也不可丢的文物,再受重创,所剩也不多了。
一部分文物,她决定追随着南宋宗室,亲自进献给南宋的中央政府。
两次浩劫,她手中的文物所剩不多。余下的这些,都是异常珍贵之物,她没有托送到洪州,而是带在身边,冒死护送。
追随着宋高宗继续南逃,也是她精心考量后做出的选择。一是她的亲弟弟当时任敕定局的官员,一直和高宗在一起。有了亲人的支撑,对乱世中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来说,无疑是福音。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南逃途中,朝野上下忽起流言,说赵明诚在建康时,将家藏的美玉献给了金人,犯了通敌大罪。《〈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已澄清事实原委:那个所谓的玉壶,只是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前来请赵明诚鉴定真伪的劣质石头“珉”,将它献给金人的,很可能是张飞卿本人。当时,她“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己”。
从建炎三年八月一直到第二年,她追随着宋高宗的队伍,或陆路,或海路,历尽艰辛。直到金兵撤到长江以北,时局暂时稳定后,她将明州的文物,托人转送给朝廷。可惜这批文物还未送到,在剡州遭遇叛乱,又落入一位李姓将军之手。
随着李姓将军的病故,这批文物的下落再也无从得知了。“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
还有最珍贵的六七箱文物,她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藏在卧室床下,亲自取拿,也未能免去一劫。当时她在越州,租住在一钟姓人家。一天夜里,卧室的墙被人挖开一个小洞,小偷取走了五箱字画文物。后面发生的事更为蹊跷,关于此段不堪的经历,她在《〈金石录〉后序》中也有交代:
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帙,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至此,她们半生的心血,已“十去其七八”,所剩零散不成体系的普通版本,也被她视若眼目!
这是个人的不幸,还是国家的不幸?抑或是那个时代的不幸?
尊严和高贵被碾为畿粉,文明和文化一路逃亡。微如尘芥的一点愿望和真诚,被戏弄、被践踏、被毁灭,人却无能为力。
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文物各有其归宿和命运,自己呢?离乱时世,孤独一人,该如何担起变幻莫测的风风雨雨?
时光不停步,生活不停步,飘零的脚不停步。她累了,她累了。想找一个地方可以坐一坐,一个肩膀可以靠一靠,一个家可以让心停驻。
一个年近半百、两鬓苍苍、身心俱疲的暮年老妇,一个心性清傲才华卓异的女人,需要家的温暖,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与她分担难测的风雨。这个时候,一个叫张汝舟的人接近了她。多年以后,她回忆起这段经历,仍是愧悔莫及: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事后方知,张氏不仅在学识、情趣上与赵明诚无法相比,更是一个无德的小人。他哪里是同情自己,真心相惜,只是看中了她手中所剩不多的文物。得知真相,她只求速去,他恼羞成怒,甚至对李清照拳打脚踢!
她的个性是决绝刚烈的,哪怕是背着道德败坏、千夫所指的骂名,也不愿苟且,不愿忍气吞身,她要与他决裂。张汝舟不从,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借助诉讼离婚。自古以来,只有男子休妻,从没有女方休夫的先例。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需要多大的勇气,多么强大的内心!况且,按宋代律法,妻子告丈夫,即便丈夫有罪,妻子也要坐牢两年。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却仍然挡不住她要离开此人的决心。
千夫所指人背弃,俯仰无愧吾独行。这种胸襟和气魄,几人能及?几个须眉能及?
这就是李清照。
哪怕是千夫所指,也不愿迷失自我。
没有自我的人,走到哪里也找不到自我。因为,他们缺少一种气魄,甘与平庸为伍,一生也只能在低处行走,永远不会受到众人瞩目。
而孤独的人,无论在谁的身旁,都还是一样孤独。
她注定是孤独的。从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时刻起,她面临的将是更多谣诼与道德的评判。
九暮年
1132年,宋高宗逃至杭州,李清照又追随至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