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柴屋门,惊得几只鸡一阵咕叽。
“我看你不是贼,”男孩像只猫,一下蹿到他身后,“你也不是地主。地主会偷公社的海椒,刘文学抓住他,他就把刘文学掐死了。你肯定是知青,知青都是讲普通话的,来我们村的菜地揪菜,他们什么都吃的,红薯没长大也吃,花生没长老也吃,还有黄豆,豆荚都没鼓起来就吃。”世饶问:“那你是不是挺讨厌知青的?”男孩说:“我们村没有知青,要有,我就同他们玩,知青会讲故事,还会吹琴。”
他在柴屋待了一夜。很累,却睡不沉,做了很多梦。梦见他追一辆车,每次都是眼看就要追到,车就加快了速度,或者是他的鞋忽然掉了,他还梦见自己那把折刀,他用这把刀挖红薯,怎么挖不下,咔嚓一下,刀竟断掉了,他怀着懊恼醒来,听闻咕咕鸡声。每隔一阵鸡就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是鸡的梦呓。天还没亮有只鸡就唱了起来。他担心天亮之后村里有人来盘问,趁鸡唱得起劲,赶紧离开了。
沿公路行了一整日,傍晚到了成都一个叫驷马桥的地方,这次还算幸运,居然找到一个菜市场。菜场正在散市,他找到水龙头,饮了净水,他还在地上找到了橘子皮,实在饿,禁不住嚼了两口。有个老太太给了他半只馒头,他还捡到了一只玻璃瓶,洗净装了满满一瓶自来水,这样他就随时有水饮了。
他一路行到火车站,打算混入车站上车。路上几个中学生刷标语,颜料桶阵阵呛鼻,颜料比他的更劣质。他们手里拿着大号板刷直接刷在路面上。他逐个打量这些字:“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字的笔画功夫间架不如他的结实有力,但胜在其体积,每只字都有簟箩大,竖排着列在马路的正中间,望之颇有气势。
如何才能混上火车呢?他兜转一番,绕到了火车站的背后。
极亮的路灯照见墙面上一整幅大画,一艘万吨巨轮在大海上破浪前行,旁边还有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是按比例放大的手书。他望了一阵时,墙的两头都有铁栅栏,虽不算太高,到底不好翻过去。看来在大站无票混车,对生手并非易事。他决定步行到小站再混上去。
沿铁路行,可以保证不会迷路。
遇到山,就贴住铁轨过涵洞,碰到大河大江他就跟住铁轨穿过铁路桥。山里人也这样,没人阻挡。到了稍开阔地带,他会离开铁路线到有农家的地方,这样可以找到吃的。
地里有未长成或成熟了未及收的番薯花生土豆苞粟。他的胃向来不错,可以消化这些。运气好时还能讨到一点稀粥或者煮熟的番薯苞粟芋头,有次碰到农户娶新妇,他还得了一碗萝卜炖骨头。有次实在饿紧了,他找到农户的猪圈,猪刚刚吃过食,食槽底剩有一撮细糠和菜叶,他不由分说捞起,因对下一次找到吃的并无把握,他终究,还是咽了这口猪食。
到了简阳,他用最后的两分钱买了盒火柴,还捡了塑料纸包上以防潮。他学会了平地生火,用两块石头,若是砖头就更好,只需高出地面,捡几根细细的树枝或干草,巴掌挡住风向划燃火柴。他在两块砖头上架一块瓦片,打算以瓦片代替锅,不过他立即明白,这实在是个笨办法。他用折叠小刀削尖了一根树枝,尖头穿过食物(番薯或者玉米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再举在火上烤。
有次他发现一只刚死的鸟雀,一阵掹毛、穿膛、火烤,许久未闻肉味了,这一餐令他心满意足。隔日又在池塘望见浮面的死鱼,捞起来,确认没腐烂,于是除掉内脏烤食无误。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味道也还说得过去。
此一路,自然也要过饭。他在车站或者站前广场找女人要吃的,几乎百发百中。衣服虽然龌旧,但他总是有办法使自己像一个体面的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像一个曾经体面的人。他身材高大腰杆笔挺目光坦**,女人十有八九会相信他,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上吃的分给他一半,拿到女人的饼干馒头麻花粽子后,他会斯文道谢,然后到她们望不见处才放入嘴。
从成都步行到简阳,在简阳没有混上火车,又一路去到资阳。
总算,他同几个扛着一扇猪肉的人挤上了火车,夜车无人查票,他一直坐到了内江。从内江到重庆也是徒步的,不过没有走铁轨,而是行公路。有辆运水泥的货车搭了他一程,司机以为他至少会给他一包烟,没想到他真的是身无分文。饭点时司机停车吃饭,他自己离开了。
他又回到了铁路线上。他相信每个小站都会有可乘之机。有时候他会在小站停留,停上大几日,长的有半只月。他有的是时间。
沿途有一些新标语,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写过的,“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用黑色的墨汁刷在白色的墙上,叫作“一打三反”运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这种标语更多更密了。
上一年中苏边界珍宝岛,中国军队反击苏联巡逻士兵袭扰,然后不得不准备同苏联大规模战争。各地成立了人防办公室,专门指挥挖防空洞。机关学校厂矿,举国动员。在圭宁,上小学的李跃豆也都上山挖战壕了,在战壕里挖掩体,报上称猫儿洞,当地讲“耳鬼洞”。县医院旁边埋死人的田螺岭也挖了好几道深深的战壕。
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张贴了《对原子武器的防护》,宣传画印着一朵蘑菇云,还有一些陌生的名词:光辐射、冲击波、核辐射、放射性污染。世饶对这些名词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看了又看。认为,以他的智力,他可以而且必须应当成为核武器的研究者。他决定好好活着,回去后继续自学高等数学,机会不会降临到没有准备的人身上,是的,他要准备好,以便有朝一日国家重用他。车站空地墙上还有新刷上去的大红油漆的语录。
多数时候他在候车室过夜,有时也会撞入中学。作为一个前高才生,他对所有的学校怀有好感。全国的学校都不上课了,串联,运动,回家……校园内处处是垃圾,窗玻璃是破的,教室里的桌椅黑板也都歪歪斜斜缺腿缺手臂,灰尘满地,外面树叶被风刮进教室,在里底打转。食堂也停了,水槽里一层水锈,操场边生了草,墙上也是那条:“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语录已有些褪色,他推断,大概是三年前的。
Bulak:背宽的马。Kasuk:皮,树皮。Kaxak:芦苇之一种。Pamuk:棉花。乌古斯语。Qavar:引火柴。这个词也可构成对偶词“qavarauvar”干枝枯草。Qigit:棉籽。阿尔古语。Qulik:一种有花斑的水鸟,大小与斑鸠相仿。
——《突厥语大词典》
八月底,他到了贵阳,在大街上见到复课闹革命的标语。这一年,所有的中小学又重新开始上课,李跃豆从山区回到了圭宁县城接着上学。远在北京的赖胜雄到房山东方红炼油厂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其间经历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常减压车间爆炸起火,人正在车间,忽然爆炸,火焰高一百多米。学生们冲去救人,先找到一名工人,一拉,这人两手的手皮全被拉掉了。又冲到另外一头,那边有个老工人带两个徒弟,人还没找着,却忽然起了大火,三个人都被烧成了焦炭。脱险后,“赖胜雄们”的头发衣服粘满了油污,沥青一样又黏又黑,脸、颈、耳、手,烫起一层小泡泡,脚上的棉鞋也被油污粘得死沉,连脚都抬不起,人人脱了棉鞋,光脚回到工棚。
这年八月,中国人民大学宣布解散,学生全部分配离校,老师调散到各大学,校舍移交第二炮兵司令部。赖胜雄分配去第三机械工业部011基地——一处航空工业基地,专门生产歼击机及空对空导弹,011基地下属有四十多个厂、场、站、所院校,散布在贵阳安顺一带,相互之间距离二三十公里至一百多公里,有十多万职工,连家属在内几十万人。
赖胜雄最后一个离校,他一趟趟送同学,同时整理自己的诗稿。他构思了一部长篇叙事诗叫《红卫兵》,定了二十六章,打算写六千多行。时间跨度是1965年11月—1968年12月。他从1968年年初开始动笔,两年多写完了前二十章,但一直没有最后完成。直到“文革”结束,直到历史文件为“**”定性,他未完成的巨著都一直在他身边。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的长篇叙事诗《红卫兵》,作为反映这段特定历史的尚未最终完稿的文学形式,就让它作为一种原始素材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中吧。”
八月初赖胜雄离开北京,先回到圭宁住了十几日,之后去单位报到上班。011基地总部在贵阳市花溪镇,他的厂在安顺附近,对外称国营正阳机械厂,内部称国营140工厂。
Kanat:翅膀,翼。Kaqut:战斗中的溃逃。也用于其他。Konat:贴心人,邻里。彼此和睦相处的人群。Maraz:短工,零工。Maraz:黑夜。Qabak:吐尔克湖中的一种小鱼,作为比喻,也把下流的人称作……Tanuk:证人。
——《突厥语大词典》
八月的最后一天世饶到了息烽,到的当日,碰巧有磷肥厂去火车站招散工,工厂要复工了,宿舍不够住,要赶建一排住房和洗澡房。泥瓦工,大工工钱一天一元二角,小工八角。世饶去做了一星期,搅水泥浆,搬砖搬石头落墙脚,每日还包两餐饭,一大碗米饭,菜有咸萝卜干,有辣椒。是两个月来吃得最饱的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