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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梁远照(第1页)

章二 梁远照

细佬哥:小孩子。

——《李跃豆词典》

梁远照年轻时是个活跃分子,她打过篮球呢,中锋,是工会组织的,还去比过赛;她还演过戏,扮演一个受日本兵污辱的姑娘;她还游泳,唱歌,也喜欢睇小说,踩起单车拂拂生风……她八十多岁时对这些津津乐道,跃豆也依稀想起三四岁时她曾带去县礼堂看话剧,一只现代戏,人物装扮全无稀奇,她极感枯燥无味,五分钟不到就睡着了,她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等到被拍醒,睁眼一看,头顶灯已经大亮,像着了火烛……有关游泳,是在那一年,领袖发出号召,“到江河湖海去,到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县城里的国家青年(吃国家粮食的、有单位的年轻人)纷纷响应。没有游泳衣,弄了条西装短裤,是天的蓝颜色,全县城的女青年都是这样的西装短裤下水……她骑单车带女儿去独石湖,跃豆七岁。游泳是时髦的词,她是一个喜欢讲新词的人,游泳、游泳,一说游泳她就脸上放光,然后她就让女儿爬上自行车后架。独石湖里有几只木桩,高出水面两拳头,她放孩子坐住木桩,自己在木桩旁边的水里扑腾,扑腾一下企起身,再扑腾一下企起身,水只浸到她的腰……孩子于是无师自通明白了,所谓游泳,不是什么怪名堂和新名堂,游泳就是凫水,在水里扑腾。

新名词都是破坏人生的,固然使人兴奋,同时也使人慌乱。

她是冲冲闯闯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她就去容县考试,才两岁,她又要求去桂林学习,独己去的,第一次出门,“阿时呢,单位啱啱成立,总共三只人,没有独立会计的,就去政府卫生科领工资,卫生科消息至灵通的,有日去领工资,听闻有只名额去桂林,我就坚决要求去。”

阁楼上有几本旧《收获》,居然是她订的,母亲大人真是时髦。难以想象,以她一个人的微薄收入,要养跃豆米豆两人,还要兼顾外婆,偶尔资助小叔子李禾基。巨大热情从何而来?1965年的《收获》,厚厚六大本,封面单色,大大的“收获”二字,旧苍蓝、栀子黄、荔枝红,还有一种鸡屎般的褐色,也像老僧衣。里面有插图,是线描,它们堆在沙街旧客栈的阁楼地板上。无论如何,远照的钱都是不够使的,但她时常以欣悦的口吻说道:“得啯,我去借互助金,记账就得嘞。”互助金,工会的金融互助组织,每月领工资时扣掉五元钱。一个经常要借账的人,从日常的酱油饭里挤出钱来订杂志,算得上热爱文学。

她又要结婚了。

对于家里突然冒出一个男人,远照甚是犯难,不知如何向孩子交代。

跃豆幼时眼睛喷火,时常要追问几个为什么,有关鸡蛋花、太阳、沙子、马房、畜牧站的大蟒蛇、森工站的木板、路灯的电线、剪下的头发……样样刨根问底。这种对万物的兴趣,可以算作好奇心和求知欲。但,如果见到生人总是要问问来龙去脉,那几乎是一种刁钻。沙街这条街,生人最多,街尾是码头,船在码头跟前插下长长的竹篙,跳板行落一列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默然而行,行入水运社。有一日跃豆望见沙街口企了个生面小姑娘,她就行上前,要同女孩讲话,结果她话才讲出一半,小姑娘就冲她猛翻白眼。跃豆盯住她的眼白望,怀疑系盲眼人,她伸出巴掌试探着晃了晃……小姑娘唿声间蹲下,又飞快起身,她还没醒过神,腿上就挨了一粒石子,真正迅雷不及掩耳。女孩又向她吐口水,嘴里喊出一些古怪的音节,既不像玉林话也不像容县话。隔两日,跃豆才闻知,这哑女是有关部门专门接来,针灸治聋哑的。

韦医师阿姨就来跃豆家,她不找远照,直接找跃豆。“跃豆啊,我同你讲几句先,你有个新阿爸了,系好事哪,知道冇?”

跃豆摇头:“冇知。”

韦医师叹道:“你阿妈几不容易的,你长大就知道了。”跃豆却断然道:“长大我就去至远至远,远远行开,再也不回屋了。”韦阿姨惊得脸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你阿妈边滴阻到你了,她听到无知有几伤心。”

姐弟俩见到了继父萧伟杰,韦阿姨让两人管他叫阿叔。萧继父戴副眼镜,望之斯文且有学问,不过跃豆很快知道,其实他懂得的还不如自己多,跃豆的学问来自英敏家的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她热衷于告诉别人,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树叶为什么会落,蚂蚁搬家为什么会下雨。另外呢,在热天,这个萧继父总是光着膀子,每每吃过夜饭,总要叹上一句:“又食佐一餐啦。”似乎是,一日吃了三餐就是极大的胜利。

跃豆听了,心里立时嗤之以鼻。

萧继父曾在湛江的南海舰队当过几年后勤兵,识讲几句广东话,口音堪称纯正,有广州的气息。方言也有强势和弱势,粤语以广州和香港话为正宗。几句正经的粤语托着,萧继父就更威严了。

他做事爽利,在厨房,他咼咼咼破柴,铁镬一冒烟他就放油,捉起一大把空心菜在空中抖两下,然后刺啦一声,紧接住一阵生铁撞击声,镬铲翻几下,拍几拍,空心菜的菜茎拍扁,好入味。他手指捏起一撮盐向镬头里一飙,再一翻就装菜碟了。他识炒食瓜,食瓜的皮和肉跟冬瓜一样,食瓜更瘦长,是冬瓜的拉长版,既然拉长了,肉也紧一点,所以要切得薄薄的。嚓嚓嚓嚓嚓,就是这样。他不看刀,也不望自己的手,嚓嚓嚓嚓嚓——冬瓜就切成了薄片。他还识做滑水豆腐,也是切成片,白水煮滚后跟手入镬,再煮滚,放油盐,旁边一只碗放一勺淀粉使水化开,手指在碗里搅两圈,哗地倒入锅,淀粉变透明了,豆腐又滑又软。这个滑水豆腐,跃豆上高中时他教会了她。

于是萧海宝出生了,同母异父的弟弟,基因大异。海宝很白,跃豆姐弟黑而瘦,海宝的头发天然卷,微棕色,跃豆姐弟都是一头黑硬直发。海宝小跃豆十一岁,天经地义的,她应该给他洗尿片。但她不想洗,她向来不听使唤。

“你系大姐头喔。”

她嘴一噘:“我不想当大姐头。”

远照和萧继父两人满怀喜悦端详新生的海宝,他们议论道,眼睛像她,鼻子像他。

“他的脚指头像我!”跃豆猛然插入一句。

两个大人同时瞪大了眼,她便也瞪住他们:“就系啯,无中冇系啊?”远照低了头,萧继父却笑了:“羞不羞。”

他竟扯到了羞耻,这让跃豆火冒三丈。

既然海宝跟她不像,她就坚决不洗他的尿片。海宝的尿片便都是萧继父洗了,他烧一锅热水,哗地倒入脚盆。尿片只有漉过,尿气方可除掉,萧继父连这个都知道。洗完尿片,他就一一晾在天井的铁线上。

她倒过一次海宝的屎盆——

一只破瓦盆是专门给他屙屎的,屎不臭,稀黄稀黄的,有点腥,她端着屎盆去粪坑,只有二十几步,才行到一半,她胸口的胆水就翻起来,一阵阵顶到喉咙,她挣扎着快行几步,倒完屎出来,干呕声猛冲猛撞,滚滚蹿出,窄长的走廊放大了这声音,像鬼嚎。萧继父笑着同远照讲:“你睇你睇。”

远照永远是个大忙人,她把海宝向跃豆臂弯一放,吩咐说:“抱阵先,抱到渠睡熟。”

一个婴儿就在了跃豆的怀里,三只月大,粉嘟嘟软塌塌闭住眼睛。跃豆望了望,觉得这只侬厄还算爽逗。于是她逗起来,让他吮自己的手指头,或者吮手臂——这个也几爽逗的,她的手臂上被他吮了红红的一小块,吮着吮着他就睡熟了。如果他不耐烦哭起来呢,她立时比他更不耐烦,她就把他向**一撂,狠道:“哭咧哭咧,哭得越大声越好。”

她腻透了。她抱海宝的兴趣实在有限。她想出去同吕觉悟她们疯跑呢。

我们要去农业局做“白毛女”的游戏,农业局院子有只砖砌的台子,我们假设这就系奶奶庙,我们披头散发,假设自己为白毛女,打橘子树丛(代表雪山)飞奔至台上,再一个个从台上跳落,人人跳得兴高采烈,黄世仁自然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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