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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梁远照(第2页)

农业局的院子有很多橘子树,矮矮的,不比小孩子高。还有扶桑树,也是矮的。有一种甲壳虫,我们管它叫黄虫,是黄褐色。另有蝴蝶的幼虫,跟蚕蛆长得一样,却鲜艳,身上一道明亮的柘黄,一道细细的墨黑色,一道碧山绿,身体的两边还长着一簇簇毛,细而尖而硬。它们从树上掉下来,吧嗒一下。明明是从槐树上掉下来的,不知为何却叫樟木蛆。

与树叶、与花苞、与虫子有关的游戏叫“做灶”。

这个词,只有用本地土话讲出来才会有味道。灶,音调上扬,念“豆”的音,它是小小女孩歪着头说出的词。做灶,我不会用普通话说出这个词。音一变,事则变,硬施施的,毫不爽逗。

我和吕觉悟行入农业局的院子,一入大门就望住橘子树傻笑,那些花苞,玉白色的、闭得紧紧、全未开的花苞,那就是我们的菜。

我们假装它是鸡,八角钱一斤。但是,很快,我们就不想让橘子花苞叫作鸡了,因为前面出现了扶桑树,扶桑花的花苞更值得叫作鸡,它又大又红,红得像鸡冠,它还纹理清晰有光泽,且有只柄托着,好极了。一摘摘了七八只,满满一捧。

我和吕觉悟捧着扶桑花,一前一后去到张二梅家。她家门口有只极阔的骑楼,是正方形的。房间也很空,墙上挂着她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戴着大檐帽,很威武。她家大人经常不在家,偶尔在家,也很和气,她爸爸讲一口北方话,妈妈是本地人,在服务公司卖馒头和豆浆,夫妻俩一心一意要生个儿子,对女儿们并不介意。她们姐妹五人,五朵金花,一朵接一朵生出来。

我们在一块空地上各自划定自己的家。

我找了块井盖,吕觉悟找了块大石头,二梅三梅用树枝拦了地盘。纷纷捡了瓦片假装是锅碗瓢盆,大大小小,摆了一地。要买菜!要有集市!张二梅思路开阔,她振臂一呼,我们狭窄腻熟的游戏一下就扩展了规模。于是农业局的院子就有了一个虚拟的菜市,各种卖菜的摊子摆了三尺长!摘了树叶假装是青菜,掹了青草假装是韭菜,扶桑花蕾是鸡,橘子花当什么呢?就当竹丝鸡好了,那种长着白丝羽毛,骨头是黑色的鸡,价钱至贵,开刀动手术的人才买来吃的。又捧来沙子当大米,用口盅装上自来水,是油,或者酱油,石子当鸡蛋是不消说了,管它圆还是不圆,统统五角钱一斤。吕觉悟不怕虫子,她抓来黄虫当鸭子,又弄了两条樟木蛆摆上,讲系鱼。作业纸撕成一片一片的,充当钱,小的一角,大的五角。我们既当卖主又当买主,既要守着摊子,又要蹿出来买菜。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大家买了鸡又买了鱼,买了鸡蛋又买了青菜,人人心满意足。回到石块围着的家里,切的切,炒的炒,添上油加上盐,又盛在瓦片上,比真的更丰盛诱人。

还要办水利呢!

是在农业局院子挖一条拳头大的水沟,除水池边,院子悉为泥地,我们以瓦砾做铲刨土,居然也干成过一铺。再就是,一堂激烈对抗之游戏,分成敌方我方,互捣对方老巢。游戏就叫摸营,一人跑,一人追,后出的那人携带了新的能量,一经触碰,即算被击毙,但有一绝招可救人于险境,就是大呼“圈之”。

圈之就是暂停。好吧,暂停,一切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无限广阔,翻腾着热气和啸叫,花和草,汗湿的后背,以及河。跟河有关的名堂就更多了,河这边的码头河那边的船厂,河滩的沙河里的船,船上经过跳板下来的船家妹……还没讲少年之家呢,我们的少年之家全国闻名,国家领导人曾经亲临视察,有全国先进之称号,有犸狫蟒蛇猫头鹰,有图书室,甚至还有电影上的木船,是用桨来划的,而非竹篙,还有带轮的旱冰鞋……

谁又甘心在家里抱一个屎尿不识屙的婴儿呢。

我不但腻透了海宝,也腻透了天下的婴儿。

远照至宠海宝的,自始至终,从零岁到四十岁,直到永远。

萧继父倒是不宠,一有错马上就打。萧伟杰认为,细佬哥一定要教育,教育就是狠狠地打。幼时他打得不算狠,到了十几岁,他就用木棍打,木棍是从松木柴里拣出来的,有刀柄那么粗,要紧的是长,有桌子长,一头还岔出一节树杈。他真是趁手,一趁手他就打得震天响。

他打海宝,更打大海,他当然不打跃豆和米豆,因不是亲爸,他由衷地自觉。

在海宝之前,本来只有姐弟俩,一日,天上掉下来个哥哥。他来了,站在沙街妇幼保健站门口,有点害羞的样子。萧继父两头介绍,这是哥哥大海,这是妹妹跃豆。他威严地对大海说道:“叫妹妹!”大海就说:“妹妹好。”

大海高个、白皙、头发天然微曲,鼻梁也是高的,不像跃豆和米豆,是塌鼻子。他知书达理的样子,说话腼腆,气质竟不像乡下长大的。之后大海又不见了,然后她也把他忘了。过了很久,他才又出现。

米豆很快改口叫萧继父阿爸,跃豆不叫。

远照说:“你都冇知,你阿爸瞒了我几多事的……”她差点讲出了李稻基曾经加入过三青团并且上过国民党的宪兵学校,但她紧急关头刹住了车,这个交关要紧,无论如何不能讲。她讲出的是,李稻基瞒住了他在安陆老家有老婆的事实,而且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母亲认为,这已足够严重,女儿听了定会摈弃亲爸。

不料跃豆毫不震动,她头壳一转,立下判断,这些乱成一篰麻的名堂同她无甚关系。跟父亲有关的她只记得一件,就是三岁时正剥着的大龙眼被他夺走了,挨了打,发了烧。

她一声不响行开了。

有日萧继父来县城,他来沙街望跃豆,见孩子只吃一碗白米饭,没有菜。他立即出门,带回一条长长的食瓜,他切了一小段,炒成一碟,同她讲,每次你就切一节炒来食,够食一个礼拜了。他教跃豆生火:“木柴呢,破成手指大小,互相架住,下底留一点空隙,空隙里塞入一点松毛,或者纸团,若系没有,就先点一根最细的柴引火,等架着的细柴燃着了,再轻轻廓大柴上去。”

那时萧继父尚未调到县城,他退伍回来,组织部门一望档案,系海军部队复员的,跟水有关,就分他去离县城很远的抽水站。

萧继父来家后,伙食大大改善了。礼拜日他就弄来活泥鳅,这些市面上见不着的名堂,不知他何处整来。

扁扁的藤篮装了半篮,底下托着芭蕉叶或者莲叶,泥鳅们黏糊糊地挤成一筢。他得意非常手上生风,扁篮一翻,哗地倒入瓦盆,再捉一把盐,猛地掷入盆中,泥鳅们痛得吱哗乱窜,火辣辣舍命跳。他快手快脚生火架镬,说时迟那时快,镬头已经冒烟,不用油,泥鳅们就烤熟了,放入碗柜,一连吃上两三日。

也有别的小鱼,石暗鱼和塘角鱼。塘角鱼有个民间传说,讲:有只水鬼,在南海受了欺负就到圭宁的塘里安身,这塘里的鱼呢,本来食牛屎,几腥的,骨又硬,后来水鬼去大容山百丈潭搬来沉香,又钻通暗河引来百丈潭的水,这塘里的鱼就变得又肥又靓,骨头亦变软了,半点都不腥……萧继父对这种故事嗤之以鼻,从鼻孔喷出大大的一声“嗤”。他相信科学,不信神话。

他还识包饺子呢,自从来了萧继父,全家过年就吃到饺子了。

饺子系北人之饮食,岭南人,过年系要劏鸡的,白斩鸡蘸上芫荽葱头沙姜晒油,这才够像样。而饺子,不过是云吞的一款,几不隆重,且麻烦,面皮几难碾的,菜肉还要剁成馅包入面皮。有馅不如做成芥菜包。饺子这种吃食,必是与新政权有关,解放军一路打到海南岛,1949年以后就留下来,当了县长副县长、局长副局长,他们逢年过节包饺子,这种北人“捞佬”的名堂,就此成了身份象征。

复员退伍军人,个个识包饺子,萧继父更是讲不出地能干,那些繁复的程序,他一个人就搞定了:一、把面粉变成一坨有弹性的面坨;二、面坨扯成细长的一条;三、切成一节节,绝不能比甘蔗的节长,只能有手指横着那么厚;四、软软圆圆的小面团用手掌心压扁;五、擀,擀面杖当然是没有的,他用一节竹筒。其实擀字也没有,我们叫作碾;六、先头剁好了猪肉和韭菜,放油盐拌均匀;七、就开始包了,面皮当中放一羹馅,两手一捏,圆鼓鼓的;八、还要煮啊,老天!锅里冒着白色的水汽,这时他再次摆上了一副骄傲的神色,仿佛仗已经打胜了。他骄傲地舀几次凉水倒入锅,真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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