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北流天气 > 注卷 六感02(第1页)

注卷 六感02(第1页)

注卷:六感02

我正在喂鸡,一敲糠槽,在坡地上找虫子吃的鸡们伸长颈向我飞奔而来。它们跟我到柴房抓糠,又跟我去灶间拌饭燶,伸长颈咯咯叫,又啄我的裤腿。一路再跟回柴房门口,那四只母鸡,一黑三黄。黑鸡的冠子红得像块红布……

身后有自行车响,一转身我望见了韩北方,虽未见过面,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也知道这就是我。

就是这一瞬,天地皆静。

在正午的阳光下,四周极其静肃。一个人都没有。小孩、牛、狗,也都没有。我愣着,看他在太阳底下停单车,他动作流畅有种城市人的洒脱,他肩膀宽宽、个儿高高的……他抬起头看我。突然出现的韩北方让我又惊又喜慌乱无措。我说:“这自行车,太阳晒。”“不要紧。”他说。我用力扛车入柴房,车有点重。他赶紧到我身后接过车把,他呼出的气触到我的后颈。靠得这么近,我有点慌。天真高,太阳真亮。两个人暴露在一片光晕中。

永生的金色的时间,它们重叠着。在之前和之后。

当我无可挽回地错过了一切,当我的前方越来越空旷,我就越是看见那个几十年前的自己。一种遥远的模糊,同时也遥远的清晰。我曾以为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米糠和稻草带我找到了它们。

是的,米糠,因搅拌鸡食我两手沾满了米糠,我去灶间洗手。两手搓来搓去,我问他吃过饭没,他说没关系。我又紧张又懵懂,不明白他说没关系就是没吃。我傻头傻脑又问了一遍,他便说还没吃。我一时又慌乱起来,我说怎么办呢,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他说的是普通话,嗓音悦耳,语调更好听。但我不会讲普通话,小县城的女孩会朗读普通话已属不易,口语是大难。我喃喃道:“怎么办呢?”我听到这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自己的,这使我越发紧张,同时也更木呆,整个人一团混乱。我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尿射中的蚂蚁。韩北方安慰我,说他一点都不饿。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我刚一坐落,立即又跳起身,我从米缸翻出半扎挂面,举到鼻子跟前给他看。但我立即发现这挂面格外黑,比日常要黑许多,像发了霉的细篾条。他又说没关系。他跟我到灶间,很有兴趣地看我用稻草烧灶,有他站在旁边,我觉得灶台上的油垢、地上的鸡屎、水缸沿的灰尘全都分外刺眼。

看他吃完饭,我望望天又看看地,就决定带他去六感学校。

我在前,他在后,行过红薯地,我就找话头:“这几垄是我们竹冲的,那几垄是水尾村的。”行过满是禾茬的稻田,我就讲:“刚刚割完禾,地还没犁。”

面前有一条引水寽,尺把宽,一抬脚就跨过去了。寽里的水很清,地头正在灌水,寽水流得欢快。

“这怎么形容?”他忽然问道。

我懵然:“什么?”他指指水寽。

我愣了一时之后意识到,行过一条水寽就要形容它,这才是一名有文学抱负的人所为。

如何形容呢?面对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好在,一句领袖诗词闪电般救了场。“更有潺潺流水……”我犹豫说。

“好。”他马上以热情滂沱的声口朗然接诵,“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我接上:“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他又接:“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我再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二人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难以想象自己曾经这样。

一男一女站在稻田上,一人一句,用的是普通话,像舞台上演对口词,这样生弓的事情竟不像是真的,极像拙劣的编造(当然不是),在一个泥尘滚滚的时代,这种生活模仿戏剧的片段大概不在少数。我十七岁那年的确就是如此,扎着羊角辫,站在稻田里像颠妹一样大喊:“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喊过对口词之后,我感到全身十分松快,每只毛孔都张开了,心中极是感奋,望见天高地阔,远处群山清晰起伏,总而言之,我站在稻田里把秋天、田野、韩北方,通通都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处。

一种气场降临了,它罩住了我们。水寽里的水、两边的青草、脚下的禾茬、田里掉的谷穗,以及远处的鸡和狗、天和地、虚空和万有……我们静穆缓行,不再讲话。干稻草的气味在空气中飘**,它在我体内托举着肌肉和骨头,我微醺着在一种漂浮感中移动。学校就到了。

房梁上挂着一块铁片,我指着说:“这是钟。”来到一只鸽笼般的小木门,我说:“这是我的房间。”我开了门,房间里有股霉味,亮瓦漏落的光正照在白铁桶桶壁。我坐床沿,他坐小矮凳。矮凳紧靠着我的“书桌”,上面的书计有《鲁迅在厦门》《理想之歌》《上海中小学生毛笔字作品选》《沸腾的群山》《野草》《朝花夕拾》《剑河浪》《哲学名词解释》。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腿离他的膝盖很近。他的手指细长匀称,是外科医生的手。我说:“星期天,没有开水。”他说:“没关系。”我的枕头鼓鼓囊囊的,压有我的一本日记本,里头全是流水账。他以大地方人的气派说:“回去我给你寄一点书来。”我欣喜道:“多寄一点。”

我不记得小刁有否跟在后面,或者它那时已经跳栏逃跑了?我只记得有一群麻雀,我们行过禾田的时候一直在头顶飞,我们停,麻雀也停,我们行,麻雀也飞起。大概也许,它们听闻这条细水寽“谈笑凯歌还”,认为比较爽逗。

亮瓦投下的阳光从铁桶移到了墙上,我跳起来:“快收工了。”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和韩北方行回生产队。我一路行一路担心,社员收工望见他如何是好呢,如何向村里的妇娘们介绍他呢。朋友?同学?亲戚?说同学没人会信的,他明显比我大(后来知道他大我八岁),说朋友也是奇怪,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来自大地方,我如何认得。亲戚,什么亲戚,无衷系表哥?这就更有嫌疑,我好像事先望见玉昭她们鬼头鬼脑坏笑。我一路闷头行路,不再讲话。

玉昭她们一眼就认定韩北方是我的“伙计”。

伙计这个词在六感是这样理解的:结了婚,伙计就是丈夫或妻子,没结婚,伙计则是恋爱对象。除此再无别的解释。那日我和韩北方从学校回到知青点,正巧碰到生产队收工,她们望见我和韩北方在田垌里行,立即喜不自禁,个个眉开眼笑,仿佛天上落了馅饼。我们刚行到知青点门前的空地,喜坤喜凤喜月她们一干人就跟着行过来,她们装作路过,笑嘻嘻望望我,又睇睇韩北方,也不讲话,也不行开。

路上跟住我们的那群麻雀也跟到了,它们在知青屋门口空地飞上飞落的,忙得不停闲。我让韩北方赶紧走,他微笑着,说,好。然后跨腿骑上自行车。他在车鞍上还没坐稳,姑娘们耐不住一连声审问。她们同声问道:“渠系乜嘢人呀?”她们挤眉弄眼,成为地上另一群高大的麻雀。

这群麻雀喳喳叫道:“系伙计呀系伙计呀就系伙计呀!”

很快我就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撑得信封快裂了。我回宿舍才敢拆开看,原来是韩北方自己写的诗,有十几页,题目叫《理想篇》,大致如此:理想之歌的音符在我的心中奏响,啊,奏响过九千遍;理想诗篇的语言,在我脑海里翻滚,啊,翻滚过一万重……冲垮了旧的传统观念呵,红色的激流把我送到广阔天地……勇敢的鹰,飞吧!迎着暴风雨搏击在长空中翻动在大海里!

我们真心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恋爱。当时的读物是《理想之歌》《运河赞歌》《放歌集》《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那时的韩北方,除了被时代局限,还被地域困住,设若他生在北京那样的文化政治中心,身为一名干部子弟,看到的书就会有所不同吧。他陆续寄来他的诗作,他用复写纸把这些诗誊写一式两份,一份寄给我,一份送广西文联他老师。

老师是一个以民歌体专长的老头,参加过著名彩调剧《刘三姐》的歌词创作。七年之后我到南宁,认识了莫雯婕,才知这老头就是她的父亲。每次看完韩北方的诗习作,莫老头总是讲:“大而空,是不行的。”莫老头劝韩北方读一点民歌,特别是未经文人整理的原始民歌,他收藏了几大本。老头还告诫道:“凡印在书上的民歌,都是整理过的,味道大减了。不管写什么,一定要学习人民的语言。”老头很认真地讲这些。韩北方没有入耳,他勉强读了几首,觉得民歌太土,琐碎,且还有点下流。韩北方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学习,他认为这个莫老头大大落伍了。没多久,他看到了供内部参考的白封皮书《文艺学习资料》,这里面有浩然的《生活和创作》,《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的作者的创作谈。于是他另起炉灶,开始写小说。

我收到的信便没有了诗,他谈起了小说:“小说要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深刻的主题,生动的人物形象,虎头、凤肚、豹尾,起承转合,发生发展**,要注意色彩节奏,要动静结合,状物和抒情结合,对话和心理结合,等等。”写完这些他感叹,写小说比写诗难多了。

他连续不断的信都是那样,大而空,理想、人生、国内大好形势,以及与学习资料高度认同的文学观。这些信一封又一封,粉色的信封,正中一朵大大的玫瑰,我的名字就写在这朵玫瑰花蕊里……收到信我总是脸上一阵发热,真像一封情书啊,那么厚,又频繁,还有粉红色的玫瑰。我总要立即回到宿舍,关上门,但,每次拆开信,十几页从头看到尾,却什么都没有,带感情的话半只字都找不出。我看它像看一张白纸。它太四平八稳了,经得起贴上墙壁。

在一个清肃的年代,情书就是这样地健康上进,经得起组织审查。设若出现了一两句什么,就有可能被当成耍流氓的。

唯有落后青年如潘小银,才能光明正大谈论爱情。有次去公社看电影,路上她忽然讲:“爱情系几好的。”我吓了一跳。爱情这种名堂,是小资产阶级的玩意呢,能避则避之,断不能公然讲出嘴。潘小银不愧是学过魔术的,她随时有魔性。在半明半暗中我就望见她忽然掏出一捧火,就像杂技里的火流星,呼呼猛转,我顿时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她以黄色小说的语言径问:“你心里爱过谁没?”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