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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六感02(第4页)

我们一向认为,恋爱是远处的一只妖怪,没承想,这只妖怪变作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罗同志又肃然说道:“潘小银还不承认,怎么不是,你们要劝劝她,悬崖勒马还不迟,再这样,是要毁了自己的。”

半导体收音机,我见过,只比肥皂盒大一点,但极其奢侈。

有日潘小银带了这只半导体来,在竹冲的厨房,在黄昏,天正在暗下来时分,它神秘的内部传出电影插曲,《闪闪的红星》里的《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极是抒情悦耳。多年后我意识到,潘小银非但没被毁掉,她还开出了花,她既懒散,又英勇,她的花开在路上,六感和新荣的机耕路,自行车和供销社,五色花和左手,电影和映山红,到处都是她的花。

罗同志在知青会上讲:“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谈恋爱谈出事情来,全国都有,我们县,我们公社也有,希望我们六感大队不要出现这种事情。出了事情,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情你们至吃亏。”这些话,公社知青大会也讲过了,知青周专干讲得极是痛心疾首:“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出了事情我们还得给你们开证明去做手术,不做手术怎么办?让你们把孩子生下来啊?让你们结婚啊?这怎么行!你们还没到法定年龄哪。严要求,亦是你们父母的希望,希望我们一定要管住你们,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你们最吃亏,男的拍拍屁股行开了,你们找谁去!所以奉劝你们,千祈千祈,不要谈恋爱,要谈以后再谈,等你们到了年龄,我们就不再管了。”

这一番摄人心魄的话让我们五脏发紧,气都不敢咷。恋爱、手术、孩子、结婚,这些词一个比一个严峻,一个比一个恐怖。忽闻一声抽泣,空气绷得快要裂开了。我不敢回头。

他说潘小银所讲的一切都不能信,他对她太了解了,他与她父亲同一个厂,那是全厂有名的“潘大炮”,什么都敢吹,一日到黑尽吹牛,不吹牛就受不了,此外生活作风亦不正派。按罗同志的讲法是:“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藤上结什么瓜。”这民间谚语后来被加上了一句:“什么阶级说什么话。”罗同志是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把阶级斗争放到潘小银头上。

我和潘小银混并非是要帮助她。我与她**,是钟意她那些奇离古怪的事情。

她的名堂多得很呢,她讲女生的腰要软才好睇,腰如何才能软得像蛇一样呢,那就要——每晚夜临睡前,吃自己的头发根。谁要是想腰变软,就要时常吃自己的头发根。她强调,不要吃落发的发根,而要从头上现揪,要新鲜的头发根,这是陆地坡那个杂技世家的祖传秘方。我似乎从未亲见她吃自己的头发根,她到底吃没吃、若吃了有没有效果,我心里一直疑惑。到底也没有搞清楚,且一直没机会问她。

生活有无数窗口,其中一扇是潘小银帮我打开的,她打开的方式是吹牛,或曰虚构与非虚构。

她喜欢讲剑。

“爸爸每夜都要去树林练剑的,风雨不改。他双手舞双剑,转起来水泼不入。”潘小银以水泼不入这种夸张的超现实形容词震慑了我,多少年来深铸在我脑中。潘小银一边讲一边踢腿,踢腿是她的毛病之一,有时在东门口行街,行行行行,她唿声间猛然踢上一两脚,然后再接住行路。我想这是她学杂技落下的毛病,她学的那项,必是蹬缸、蹬桶或蹬伞。我看过表演,舞台中央放张方桌,人仰躺其上,双脚顶住只木桶,蹬得像电风扇呼呼转。

她踢着腿随即兴奋起来,她讲她的脚筋跟脑筋系连在一起的。如此,她踢过腿之后就讲武功,讲她学了三只月,是老豆揾人教的,赤手空拳对付两三个男人没问题。她眉飞色舞,顺着话头就讲到她爸爸舞起剑来水泼不入。

我并不觉得她吹牛,我确信是真的,此后我认定,谁舞剑,若做不到水泼不入,则是未达水平。后来看《霸王别姬》,虞姬舞剑,我便总盼她的两柄剑变成一片闪闪的圆形银光,但从来没有,任何虞姬,双剑舞时总是空隙很大。我每每遗憾不已。

我坚信潘爸爸舞起剑来是真的水泼不入,他的宝剑寒光闪闪飞旋如风,壮阔而寂寞,沉默且热烈,犹如闪电、月光和流水风云际会,不是我们肉眼凡胎能望得见的。但我知道,这是另一世界里的事,另一世界的剑,她爸爸影子里的爸爸,另一个世界的树林。

事实上,宝剑是不存在的,她家只有一把自制铁皮剑。

铁最经不住空气,一眨眼就会生出一层红黄锈,再眨眼就会生出两层或三层。两三层锈堆在一起,像麻风病,或烂湴泥,坚硬平整的铁生了麻风,一碰即碎,屑片落地,剑身立时惨然变薄。所以,铁,是绝对不能当剑的,更别讲铁皮!真正的剑是造化神奇,铜与锡神秘的配方于烈火中冶炼复冶炼,几百年才能出来一把。好吧,潘爸爸去县里的五金厂,给他的铁皮剑镀了一层铬,于是它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银光闪闪。

潘小银讲,她不出工是去跟人学武功,有一只高人,行止不定,时而在陆地坡,时而在县城的僻静细巷,有时径还会云游到陆川容县。我想跟她学,但她从未露过一手。她更常讲的是恋爱的事。

我只在书上见过恋爱,对真人恋爱十分好奇。她喜欢用爱情这样文艺的词,讲的却是跟爱情无关的身边男女事。

高中时她神秘指出邻班的一位转学女生如何不同,让我观察她的身材、脸上皮肤的光泽,断定她必与男人睡过,而她在陆地坡与杂技班主两夫妻同居一室,这也让我感到,她在男女的神秘领域必定无比深入,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潘小银,她从未被驯化,就像杂技里的火流星,猝不及防就转动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兼目瞪口呆。爱情这种书面语用圭宁土话讲出嘴实在古怪,仿佛祸从天降,这个书面的禁忌词语突然由潘小银这样一个不看书的人嘴里讲出,它的音量被扩大了数倍,震得行路的摩擦声唰唰骤响。

“作家返乡”,大队人马上车时我才想起牛背山,我仰头一望,它就在那里。

它就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牛背山使我想起打柴的事。本来打柴就是打柴,朴素的日常生活,我偏要在日常生活中寻到戏剧性,是的,戏剧性能使我与外部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更强烈的关系。于是,在十多年前的小说中我虚构了空降特务。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的戏剧观过于狭窄,“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的空间,称它为空**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还有这样一种定义:发生于观众和演员之间的事情就是戏剧,所有其他都是附加的(转引自铃木志忠《文化就是身体》)。这样看来,完全可以不用虚构空降特务就可以获得某种戏剧性。

基干民兵实弹射击是真的,捉空降特务不是,当年我为了戏剧性,让空降特务降落到了我们知青屋对面的牛背山。同时,把我打柴的经验置换上,扁担是真的,爬山也是真的,隔着扁担坐在山上、又湿又凉的地气从草根升起、松脂的气味,这些都是真的,夜气苍灰窃蓝,自四面八方飘来。松脂在我背靠着的树上,气味芬芳馥郁,一阵又一阵。这都是真的。在漆黑的山上又累又饿。茅草割破了皮有些辣痛……就实感经验而言,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公社的武装干事没有随我们一起上山,特务没有空降到我们知青点对面的牛背山。就是这样。为了故事的完整性,为了让它有头有尾,这段故事的结尾是原地解散。

——《李跃豆词典》

不免想一想插队时做过的工:

使牛犁田,仅一次,出于好耍。初冬或者深秋,禾稻割净,田是干的,没有一坑坑水,泥也软,田里满地稻茬。所谓犁田,就是把禾茬翻过来压在底下,泥翻上,晒晒打打松松,然后,种几垄番薯花生黄豆。我们去田冲出工,老用正赶一头水牛犁田,一头灰水牛,它稳稳直直,打田垄这头向那头行,老用扶犁跟在牛后尾。我向来认为,犁是所有农具中至有观赏性的,犁把弯得像张弓,是天然完美的整根木头做成,犁头的锐角虽锐利,同时也敦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农具性,它紧紧镶嵌在木犁把上。老用扶着犁,像是丝毫没使力,犁头以一种舒服的角度嵌入田里,它自动向前,一块一块的泥土就翻出了,均匀地、姣好地,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瓣一瓣……土地次第开花。几好睇的,赏心悦目。我自说自话就跨入田里。“我来犁我来犁,俾我犁下喂。”我声声喊道。老用“吁”的一声喊牛停,我就扶住了犁把,扶住之后我就不知该如何办了,我问:“如何做呢?”“你就扶住行啰,跟住牛啰。”牛自己行起来,它不欺生,老实,一步一步行,但我感到犁变得很重,是角度不对,犁吃土吃得太深,滞住了。禾田没有一大瓣一大瓣地翻出花来,它不但没有开出花,它还生出了牙齿,紧紧咬住我的铁犁头。牛聪明,知道不能生硬死拉,它适时停落,老用帮我拔出犁头,重新嵌入。这次我注意不能让犁头立得太直,结果矫枉过正,犁头入土太浅了,它从田的表面划过,牛觉得身后一轻,它拖着犁忽悠忽悠跑起来……

我的犁田生涯一共不超过一刻钟。但,若要清点自己做过的活,我总要把犁田放在首项。此外我还耙过田,耙田是真的出工挣了工分。耙田的技术含量不如犁地,双手用力压住铁耙即可。早春田里一放水,犁过的泥土泡软了,光脚落田,跟住牛行行停停转转,铁耙耙田,粗泥耙细,一趟一趟地耙,转着圈耙,转完一圈再一圈,直到和水分离的泥土变成泥浆,直到水土交融。这时赤脚踩在水田里,脚底窝就有腻滑的无限舒适,但这个舒适感不是留给人的,而是留给秧苗的,秧苗嫩,从秧田移插到陌生的新田,需要光滑细腻与水交融的泥土。

水田片片闪亮,水牛在田里哗啦哗啦行,牛背闪了灰色的光,牛蹄扬起的水也闪闪落落。看到耙田的人一副开心样子,我便自告奋勇耙田,从牛栏里赶了头大水牛,扛上生产队的铁耙下了田。我扶着耙,跟在牛后尾满田跑,耙田极耗力气,要不停地走动,不停地走向下一只冰冷之泥窟。这时你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不会注意到脚冷还是热,你需紧盯前面的铁耙,紧紧扶稳,否则,十几只铁耙齿会剐到脚。

队里的粪水池又宽又深,舀粪水,就要使长柄粪勺。池边的灰沙是结实而气派的,称得上干净,从不闻臭气。我以为好。

村里人却别有睇法:“好咩嘢好,连臭气都冇,还不如塘里的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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