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的诗也遭到老一辈文友抨击:“这叫什么诗呢?‘皮防院一下来了数十个中年妇女做体检因为广场交谊舞舞王一周没有露面,听说是得艾滋病死了’,啯啲嘢歆哋系诗呢,根本就冇系诗!”
这诗发在一本自费杂志上,无书号,却也持续了二十年。
“闻讲你写诗越写越陋嘢。”母亲是老高中生,写诗的事,她要讲上几句的。赖顶颈道:“陋咩嘢,纯属三观不合。”母亲就问:“咩嘢系三观?”他答一句:“冇知。”然后仰天出门。
自从冯春河失踪,他就时常去西河沉鸡碑、体育场转上一圈。他在半明半暗中冲上体育场,入了跑道就飞上十几圈,再停车行上舞台(又称主席台),许久没开过大会也没演过戏了,台地上垃圾成堆,旧报纸、塑料袋、烂树叶、禾秆、香蕉皮,两墙交会处赫然一只巨大的蜘蛛网,昏暝中蜘蛛网丝丝闪亮,有森然之气。这光哪里来的?到了侧门演员上台的地方,见条灯绳垂在墙,他伸手一扽,开关在他头顶“嘚”的一声,脆且清,他吓了一跳,不过灯没亮,他又连扽了两下,仍是没亮。
有关春河的每一样都听巨海讲的。
她去了银行,除了上班还要拉储蓄,这可要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有饭局就要去,又要饮酒,且要识逗,至好唱得歌跳得舞,人家逗你,你要笑,要经得起调戏。
春河天性凝庄,对这些,样样扞格抵触。下班回到家,总是见她巫魇封住了似的木呆。
那时候赖最锋想写一首诗,已经有几句跳了出来:“她被压断了肋骨,从燕子变成了石头……”压在春河身上的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硬,越来越冰凉。她买断工龄辞职,单位一次性付给三万元,从此一刀两断。医疗、养老再无保障。有时在街上见到她,她毫不打扮目无表情,人瘦得惊心。后来闻讲去了柳州一家工厂做会计,厂里要做假账,她不做。很快辞了又换一家,本来派了去上海分公司,有宿舍,月工资不少。不料病了,要打一种很贵的针。
他坐在沉鸡碑的大石头上,对住河里的水,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漂浮的石头,暗处的伤口……”他极力想接上前头的两句,但句子也像断了的绳索,怎么搭都搭不上。
春河会把他放在心上吗?
这两个人,虽同校却不同届,一个相当于校花,一个几乎是牛粪。我敢断定,春河当年根本就不会知道赖最锋这个人。话又讲回来,十几年过去,连西河的水都快干了,北流河的码头都没有了,对岸的马尾松和大片的萝卜地都变成了珊瑚礁一样的楼屋,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以,赖最锋当上《圭宁报》的记者之后,事情终于有了变化。
“我系考上编辑的。”赖最锋逢人便讲。他正经是考上的。那两年,各个县都办了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台,圭宁当然要办成至好那个,这个不难,圭宁的文学青年很有那么几个,算是全地区八个县最文学的。有一个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一个当上了报纸主编——都懂行,我们的赖最锋,他就顺藤摸瓜,一举考中了。
在半夜他骑着摩托车一圈又一圈,他觉得是骑在一辆旧单车上,而且,在半明半暗的体育场他居然匪夷所思地望见了晚霞,晚霞停在他面前伸手可及处,一大片灰,灰中有遮不住的金色、红色和明亮的橘黄色,一些奋不顾身的蜻蜓不停地撞向晚霞,它们把乌云的裂口撞开,越撞越大,然后晚霞从裂缝汹涌而出。
有次他在体育场碰到春河跑步,那时她已过四十,是小城著名的大龄剩女了。她穿件红色运动装,头发绑在头顶,人瘦得皮包骨。不瘦才怪。经过韦医师的医疗事故,他与春河到底算熟人了。
他停车在跑道边,想等她到跟前好打个招呼。外人看赖最锋虽有点疯癫,他自认还是靠谱的。春河跑得极慢,仿佛是漫长不动的镜头。赖最锋坐在草地上,远远望住她。
讲来懊恼,没等到春河跑到跟前,就不知她从哪消失不见了。
那日他去望街岭买鱼,行经春河家巷口时扭头一望,一眼望见她家门口停了只黑雀,大过乌鸦,毛是奓的,它摆着头行来行去,行路的样子十足像人。他临时弯去她家找巨海,巨海说有三日了,春河一直没回来,大前日晏昼三四点,她先洗了头,平日她不爱吹头发,说是自然干至好,当时巨海在厅里电脑上打游戏,听闻吹风机拂拂响,吵得他有点心烦,他喊了句“关紧门吹无得咩”,她也不理。吹爽头发她就出了门,衫裤也没换,出门也没打招呼,之后一直没回来。
竟是失踪了几日他才闻知。
他去找过十几次,沿北流河两岸来来回回。一个低几届的同学讲,在下游酒厂望见过冯春河,她坐河滩上,没人介耐。还有人在更下游的纸厂见过她,行过一片猪乸菜地。酒厂和纸厂附近河段都有挖沙的,河底有许多沉貥(沉在河里的冥器、陶瓷)。他骑摩托沿河边行,一直去到下游的望夫山,有两次还去认了尸,尸体摊在河滩上,胀肿得不成样子,有人用芭蕉叶盖住了脸,女尸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的鞋不像是冯春河的(这个他其实也不知,不过是审美判断),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揾扽,用条树枝撩开芭蕉叶,亲眼确认不是她。有次听闻下游又捞起只人,他赶去,只是个十几岁少年。
每次去望街岭买鱼他总生出奇想,会否在沉鸡碑呢?
他去过一次。正好是西河枯水期,坝上和坝下的水都只够到脚跟,即使发大水,也只有坝下的几尺水位,若不行过坝面,无论如何是安全的。朗朗白日,沉鸡碑简直乏味,完全没有传说中的阴森,阿姆时常讲,过去都系在沉鸡碑杀头的(她管枪毙也叫杀头),死鬼多筢筢,行过就着鬼扯落河的。
体育场多年如此,没有围墙,非常大。一百年前它是一座山岭,望街岭,现时老辈人仍叫它望街岭,六十年前,岭头平整成台地,成为县城的体育场,同时用来开万人大会——誓师、欢庆、公审、批判、追悼,各行各业的运动会、大型文艺演出、逢年过节放电影。望街岭成为体育场之前,西河沉鸡碑正对着的河滩,是旧时砍头的刑场,新政权沿袭下来,公审大会一开完,犯人就地枪决。只需下坡,过一片寸草不生的尤加利树林到河滩,面对西河,背对树林。
他摊在体育场的沙坑里,沙坑没沙,半泥半沙的泥沙间生了草,高高矮矮一筢拉。半明半暗中他望见满街羊蹄甲,树树开着绛紫大花……他在县政府的那条街的骑楼下望见冯春河从照相馆行出,她出一时隐一时,骑楼的砖柱挡住了人……他跳起身行到骑楼底,只见她倚住砖柱,头发滴着水,“无系讲你吹干头发才出屋啯咩?”她却不应,也没望他。他顺住她的目光,望见一排羊蹄甲树不知何时成了一排水泥杆,有水缸那么粗,苍灰的颜色,坚如铁,连大成殿门口都遮住了。他回过头看春河,她却仍然没看他,照样头发滴着水,人又入了照相馆,他追入,只窦艺一个人在柜台跟前照镜子。窦艺是窦文况的孙女,公认全圭宁最标致,都传她是某官员的情人,那几年窦艺很恃势,调去市电视台当了主持人,过半年,官员被双规,窦艺也消失了。但她如何又在此处呢?赖最锋见了窦艺极感迷惑……照相馆厅堂有圈沙发,沙发后是粉红的墙面,墙上挂有几幅婚纱照,墙顶有一列细灯泡,连春河的影子都没有,他望了一圈,只有一扇通向摄影间的门虚掩着。他问窦艺:“春河呢,春河去歆哋了?”窦艺望他两眼,古怪地笑笑。他一头撞入摄影间,里头黑麻麻的,没有人。他在摄影间站了一时,地上似乎有水,但太暗了,始终是筢邋一片。
星星自暗处出来了。
极少的几粒星,浮在沉鸡碑水面。有电动车的响声,他扭头一望,尤加利树间有个女子下来,她的白衫在树间一闪一闪的,随后是整个人,她梳了条辫子盘在头顶。他从没见过她这种发型,以前他就觉得她像仙女,这时更像了。
她们医院妹仔就是这么钟意白色的。早先很多年,除了冬季,春河常时都是白衫,白的短袖和长袖,下身宽腿裤,或暗暗的碎花长裙。亚热带的圭宁,白衫也实是适宜。只不过,小城的穿衣向来学得时髦,风从电视、网络……每年的流行色从巴黎米兰刮起,同步到达北上广深,大大小小的衣料批发商、成衣厂、销售商的脑子都系好使的,一时间,文案就出来了,机器就起动了,年度流行色,途经广州和深圳,就来到了这个七线小城,时款又廉价又走样,却蜚蜚拂拂,三下两下,落到小城的时髦青年身上。
繁绚之中,春河就太简素了。
那时候,春河素素净净行在街上,赖最锋的摩托车追上她,他向着她的车前筐打招呼:“冯春河,早晨!”总是碰到春河茫然的眼光,也总是只有逃走。直到那一次,她家诊所庆大霉素过敏,出了人命,病人家属闹得紧,又有硬后台,主编派他去写一篇批评文章。他先去诊所,又去冯家,韦乙瑛医师坐在门厅,面无表情,问她对事故原因有何睇法,她语气生硬,板着脸道:“就系庆大霉素过敏,不可能系我操作的原因。”冯其舟那时还健在,正坐在门口抽烟,他的嘴唇是紫的,手指烟黄色,他帮衬道:“系啊系啊。”赖最锋选了晚间去,心想会碰到她,还特意穿了件南宁买的红色冲锋衣。惜未见到。次日文章见报,他为韦医师辩解的段落在他跟主编吵了架之后保留下来,但韦乙瑛还是被判赔二十万,家底全空了——再多就得卖房子。犹可欣慰的是,行医资格还得以保留。
在半明半暗中他见春河下了电动车,不知何故盘在头顶的辫子不见了,长发奇怪地滴着水。他谂起来问:“春河你去歆哋了?大家都揾你,连巨海都去找了。我们班的潘仁标,派他的船队搜了三次,有次还救起个妇娘。”他一气讲了一串,她不应声,他又想起话来:“韦医师在三角地的诊所坐堂,昨日行过,望见她正帮人开药呢。”春河仍只是望住他。他问:“春河,你的头发怎么还滴着水,巨海无系讲你吹爽头发才出门的吗?”春河问:“滴水如何?不滴水又如何?”他又认真望住春河,同时纳罕,她如何会在这里。
不是她,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