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五最后一次见到陈同志。1965年11月7日晏昼,粮食局的两名干部送陈同志去柳州精神病院。陈地理拎只印有“上海”字样的旅行袋,他昂头望望天,又望望树梢,还向树笑了几笑,样子古怪。傍晚三人在火车站附近的米粉店吃过牛腩米粉,夜里23点,湛江开往衡阳的火车经过玉林,火车进站时陈地理被挤得脱离了队伍,他“喂,喂”喊了两声之后事不关己企到一边。陪同人员推他上了火车,蒸汽升沉,火车开动,一阵最浓最白的水蒸气唿声间打车顶漫到了车轮底下。他仿佛消失在蒸汽中。
Bart:量酒和其他**的器具。Kim:谁。疑问代词bukim这是谁?这个词同样用于单数和复数。乌古斯人讲:“是哪个部落的?”这是同类名词。Kum:沙,沙子。奇吉尔语。乌古斯人不懂这个词。Tum:冷,寒冷。这个词本来表示“冷”,但是,表示“冷和凉的东西”也可以用。Tum:深色的。表示动物毛色的“深”而使用的助词。Tumkaraat:深黑色的马,乌骓马。
——《突厥语大词典》
陈地理走后,小五攀到那只枇杷树的窗口,他拽了一下窗框,窗自己就开了。书桌还是那样靠住窗台。桌上的英雄牌墨水瓶压着一张纸,上面有字:我的笔记本和几本书,可由小五代为保管。回忆此事,世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张字条,一个精神病人,在单位同事陪他到柳州看病之前,预料到自己将不再回来……一切如同梦境,他翻开那只红色塑封厚本子,扉页用毛笔写了“杂记”二字,陈地理有时喜欢用毛笔,他的书桌摆着一只蚌壳,用来装墨汁,墨汁用不完就再倒回瓶里。
两只布面本子已经写满,是1959—1965年的日记。最厚的塑封笔记有点奇怪,它不是从头开始,是隔七八页写几行,又隔几页再写几行。这是他的分门别类。他翻开中间,那上面的名堂有些古怪:花崇拜,树崇拜,雷崇拜……
抽屉里的书没一本成整,都是缺页散架的,且又龌又皱,显见得来自废品收购站。一本《水经注》译注本算是有封面,一本《突厥语大词典》是散的,他倒是听陈同志讲过,新疆那边古时都是讲突厥语的,但新疆这么远,看《突厥语大词典》做什么呢?他懵懂着茫茫然,并不知未来的某些时,他会去到新疆伊犁,还会上天山采雪莲。
不过他觉得,这是他和陈地理共同的秘密,是星座的某种延伸物。
本子、书,还有那只沾了一层干墨的蚌壳,小五包了带回家。后来他又去望过几次,窗内黑筢筢的,他拉开窗玻璃,只闻窸窸窣窣声,是陈地理的黄豆招来的老鼠。有次星期日晏昼,他望见梁医生入屋,梁医生拉开抽屉,里中剩落一块旧眼镜布、一把放大镜和一只空火柴盒。过了不到一星期,他的办公桌换了个复员军人,新来的人把办公室当成宿舍。他一应用品都是部队的颜色,军绿色的搪瓷口盅和脸盆,军绿色的被套,军绿色解放鞋,除了一套新两套旧的军衣、一只拆了五角星的军帽,还有一件罕见的军绿色的卫生衣。这些军队的物品出现在屋子里,简净、整严,尤其**的被褥,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陈地理的痕迹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Bul:银色。Bulat:银腿马。Kul:奴隶。奴隶如敌,狗似狼。这则谚语是指奴隶对自己的主人不守信义。奴隶一旦拿到了主人的财物,就会设法吞没,只要有机会就会逃跑。主人觉得自己的狗是狼。因为狗一旦有机会得到食物,会设法把它全部拿到手。不会感恩给予食物的主人。Qil:瘀伤,皮肤上留下的伤痕。
——《突厥语大词典》
隔年六月,街上来了一队戴红袖箍的中学生,排头的担一面红旗,背了只扁鼓,这队人马,单车一放,十字路口就唱起了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呀子,人民好比土地,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
十一国庆到,大朝早高音喇叭震震高响,公园垒起只土台,边缘砖砌,中间灰土夯实,两边摆鸡冠花,台口一边一棵美人蕉,也开了红花。居民们被喊来开会,人人东望西望,各各企停树间互相探问。抬头一望,耶,耶耶,县文艺队的姚琼来在台上了!
姚琼是全部的主角,演《白毛女》,她就是喜儿,演《槐树庄》,她就是带领村民学毛著的大娘。她在舞蹈中领舞,时而军装,时而碎花布大襟衫,时而藏族服饰,她同时是守卫边防的解放军、挥舞镰刀的女社员、洗衣服的藏族姑娘。她亦会敲快板,呱嗒呱嗒,声音清脆。
明星使人兴奋。只见她家常面孔寻常衣服。这样的素颜不常见到呢,相当于仙女变成了凡人。愣神间她就转过了背,这后背亦是好看的,腰细、臀圆、肩膀斜溜溜。喇叭里响起了“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姚琼先跳了一曲。“大家逐句学啰。”她两手上举对住半空,一前一后挥舞。如此重复三遍。她又分解动作,喊口令,一二三四,这边那边。她舞,自是好看,众人照样,则像饮醉了酒。重复教了七八次,左左右右晃动。她扎头发的橡皮筋也得了魔怔,它蹦跶一下,断了。她的头发随即散开,越动,头发散得越开,瞬间披了头散了发。
西门口就燃起一堆大火,红卫兵手持铁皮喇叭,沿街喊话:封、资、修书籍一律销毁、一律销毁、一律销毁……“红卫兵”,一个崭新的、开天辟地的称呼自天而降,中学生戴上红袖箍,人人有了十倍的精神。年轻人打工会阅览室拖出一箱书,街中央扑的一倾。火柴点着了,圭宁湿腾腾的,纸页也都潮黏黏的,撕散了再点火,火焰黄黄带黑烟。
烧到一半的书就成了残骸。地上一摊黑色的烟渍和泥污。
梁远婵也收拾了家中旧书,家里有陈地理的《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还有本《实用世界地图册》,她不知这些是否都应当销毁。她留下一本《新华字典》,其余的送到东门口。东门口的空地也有伙后生,他们在7211小分队驻地门口的羊蹄甲树下烧书,围墙外的羊蹄甲叶盛枝密,夏天一片绿的紫的,花叶映照,这年夏末,树底烧起了火,从大成殿搬出的四书五经也烧成了灰,烟黄软熟的纸,火一燎就着。梁远婵家的几本书也于此全数烧了。
树干被烟燎了一层黑,树叶干黄,落光了。
Basar:野蒜。titir:母驼。Tizik:行、排、串。一行白杨,一串珍珠。Saquk:散落的,撒落的。Sizik:外衣的衣襟。Qoluk:手和臂残缺的。Susik:桶,木桶。我只在一个部落的语言里听到的。Tamur:脉,脉搏。乌古斯人将这个词中的“m”念成带开口符的音,他们总是用柔和的语气讲话,而开口符在读音符号中是最柔和的,所以他们大多倾向于用带开口符的音来讲话。
——《突厥语大词典》
小五世饶无处可去,街道上要他回原籍,原籍不接受,落不了户口,就仍回县城窦家。龙眼季节到了,小五就学邻舍,带把矮凳和一只搪瓷口盅去剥龙眼肉,朝早领两簸,晏昼领两簸,簸箕端到树底下,他又攀上那樖老鸡蛋花树。簸箕架上树杈,搪瓷口盅耳绑条棉绳也挂上,他靠住那杈磨得滑溜的树杈,叉开两腿干活。
小学生排队从公园路上行过,老师指挥,整齐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戴红袖箍的中学生也成群结队路过,他们唱的是:“拿起笔,做刀枪……”歌声停在电影院前的空地上,被铁皮喇叭筒扩大了数倍……日头的毒热凝聚在锐利的歌词上也忽然着了火,歌声尖利、日光酷烈,桂圆肉仿佛瞬间烤焦了,簸箕向四边收缩。看上去,是被战斗的歌曲赶走的。
这时径,鸡血针传到了。
“听闻讲,北京上海都打鸡血喔,一打呢就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另有神秘传说,讲,秘方系国民党的军医献出,这只军医系少将呢,民间隐藏几多年,公安局捉住了判死刑,哪个想死,都不想死的,为免一死,就献出秘方。”是药剂师起的头,他南宁有亲戚。
总而言之,打鸡血就成了风尚,人人都知道了,打鸡血呢,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医百病喔。药剂师自己先试过了,家人也试过了,医院的人心就都松动了。
听闻讲,本来下过一只文件,是禁止打鸡血针的,所有医疗机构,一律不准打鸡血针。这时却又下了另一只文件,非但不反对,还发表了公开信,《彻底为医药科研中的新生事物——鸡血疗法翻案告全国革命人民的公开信》(报纸上有,药剂师读了一遍)。公开信传到全国,打鸡血针的人就胜利了,他们抱只公鸡喜气洋洋行过大街,去医院注射室排起了队。亦有不抱公鸡的,要装入布袋、藤篮、网兜,你行街望见一个人手里提住布袋,布袋里有扑腾的活嘢,无使讲,肯定系抽血打针的公鸡。
鸡血的传播渠道千条万条的。热滚滚的公鸡血从上海到苏州,从南宁到玉林再到圭宁。但系呢,几快地,又时兴了甩手操。得了风气之先的人,大朝早去公园玉兰树底,企直了,腿分开与肩同宽,眼直直的,双臂奋力,前举后甩,一上一下,像只木头鬼。
这木头鬼的勾当眼睇就要自生自灭,不过不要紧,新的时髦又来了,是一种茶,或曰一种菌——红茶菌。
一只玻璃杯,印有粉红梅花枝。红茶菌装在玻璃杯里浸着,摇摇晃晃,搭着火车、汽车、自行车,从大城市到中城市再到小县城。
水红色的**,玻璃瓶底部一层厚厚沉淀物,像水沟滋生的红色虫子,又像泔水桶里沉下来的浊糜,这种古怪嘢就系红茶菌,一摇它,菌糜就在瓶中漂浮。它会生长,你拿只玻璃樽来,分出指甲盖大一点菌种,再浸入水,它就日生夜长,越来越多。要紧的,是不能使自来水浸,自来水有铁锈气,又有漂白粉味,红茶菌至诚怕的,渠就死畀你睇。红茶菌死了就浮到水面,变成丝丝黑色,你凑近玻璃瓶口,一股恶臭直冲鼻窿……浸红茶菌要使河水浸,北流河的水质一向几好的,水草丰美,鱼虾蚌蚬螺,河水灌入玻璃瓶,红茶菌菌种就快快滋生了,发酵、增殖,整只玻璃樽满满红汁。倒出小半杯,一股阴阴凉的**入口,津液四处涌,有点酸,又有点甜,不像芒果,有点像酸梅汤呢,又比酸梅汤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