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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第4页)

东门口有卖木薯饼的。用木薯粉做成的饼,一角钱一只,芭蕉木芯剁碎煮的粥糊,五分钱一碗,没油没盐。烤木薯饼稍好,每日队也长。

肚饥昼复夜,大猪给小五吃过多次番薯,他总是飞快揭开锅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烫手的蒸汽中抓出一只至大的番薯,所谓至大,也不过两根手指。然后一溜烟蹿出大门再转右,送给正在龙眼树上的小五。

有日下晏昼,班主任在八角楼的细门碰到世饶,他笑眯眯道:“罗世饶同学,你同我去医院一趟。”

到了路上,他又笑眯眯望了望世饶,殷切道:“哪,系这样的,某某同学呢,吃了菜梗草根,植物的根梗呢,就在肠子里打了结,同学痛得碾地底,现时正在医院,你呢要助人为乐,去医院输点血。”见世饶受惊吓,便又道,“不怕的,两百毫升,不多。”又说,“会补营养的。”又说,“全班就你和赖胜雄没浮肿,你身高还高过他,要争取进步争取入团。”

这时候杨桃树伸出了手,小五讲他要屙尿,边讲边攀上了杨桃树。杨桃树**到老荔枝树,又**到一樖番石榴树上,塘边长满了芭茅和簕鲁,老师喊他不闻应,输血的事就躲过去了。

输血是重要转折点。大猪抽了两百毫升血,抽血之后头七日,每朝早可到食堂领半斤水豆腐。这种营养品一半是水,吃了七日,赖胜雄仍然还是水肿了。老师讲,不要紧的,轻微的。大猪加入了共青团,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一日,小五去医药公司卖橘子皮,行至体育场时被几担柴挡住路,又长又大捆的松枝,挡得人和车都行不动,他闻后头有人喊,扭头一望,是大猪,他正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小五一时懵然,要知道,整只县,县委会和人武部才各有一辆吉普车。

“大猪。”他喊道。

赖胜雄正色说:“不要再喊我大猪了,我要当飞行员了。”

猪这种东西确实跟天没什么关系,那几日,小五想再取只花名,叫天雀或者天鸦,都没叫起来(四十年后,赖胜雄的儿子赖最锋给自己起的笔名就叫天鸟)。又过了几日,县人武部专门来通知,讲赖胜雄没通过,有一项叫作坐旋转椅转动立停的,旋转椅立停时他的头有点偏侧。不过还可以去梧州复检。次日朝早,由人武部的一名科长带赖胜雄坐长途班车去梧州复检。梧州,号称小香港,广西四大城市之一,系圭宁人眼中的大地方。赖胜雄虽未飞上天,但能去梧州,也足够威势。

赖胜雄在梧州通过了复检,一份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勤学员登记表从人武部发到他手上,入伍时间已定,就在七月中旬。同学纷纷赠他本子,写道“雄鹰展翅”,或者,“赠未来的空军战士”。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赠给他一张两寸照片,背后写道:我的心和你一起飞向祖国的蓝天。赖胜雄喊小五到操场的凤凰树底,掏出一只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展示上头歪扭的字。但是又变了,隔一日,他再次约小五,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被劳改,政审不能过关,飞行员的梦想在他头顶绕一圈,砰的一声,就瘪了。

这一年,那个在阴天穿旗袍照镜的妇娘不见了,无职业者,被称为“在城里吃闲饭的人”,一律遣返原籍。这一年,陈地理被送去柳州精神病院,同年,大猪赖胜雄发奋努力,考上了大学。

kux:鸟,鸟类的总称。白隼。Yunkux:孔雀。其次天秤座也称作karakux,这颗星在黎明时分出现在那个方位。乌古斯人把骆驼蹄子的尖端也称作karakux。Qixqix:妇女哄小孩小便时的象声词。骑马的人归来以后让马撒尿时也这样讲。Surux:烤麦穗。将黄熟之前的麦穗摘下,放在火中烤熟,搓揉后吃。

——《突厥语大词典》

赖胜雄要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管理专业,响当当的大学,响当当的专业。他精神亢奋上路,路上历时七日,他每日细细记来——

“我们一行四人,到玉林火车站上车,晚上23点,登上湛江开往衡阳途经玉林的客运列车……第二日到达桂林站,考上广西师范大学的同学先下车,剩下三人。傍晚到达衡阳中转,逗留了几个小时,深夜时三人登上了从广州开往武汉的列车。第三日,火车开到长沙,又下去一个同学,剩我和一个刘姓女生。从长沙到北京还有几日的路,刘女生情绪低落,她本想在广西大学读书,没想到被录到了天远地远的北京,以后难得回家一趟。她不习惯坐车,总讲头昏,从长沙开始,整日半躺在硬座上,闭住眼,一句话不说,也不吃。第四天,火车到达武昌站。到武汉才得了一半路,但刘女生好像快生病了,只好在武汉找家旅馆住落,休息一日再走。一连找了三家,家家满人。有一家旅店有一只十几人合铺的大房间,仅剩一只男铺位,刘女生只能安顿在值班室的一张大床,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同睡一床。我担心她带的钱物和最重要的录取通知书被人偷走,就自告奋勇帮保管。

“我半夜两点多才睡下,第二天快十点才醒,一睁开眼立即伸手摸身下的席子,一摸,所有东西都在,这才放心下楼去叫醒刘女生。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那个跟她同睡一床的陌生女子已经走了,只有她一人还深睡不醒,我站在床头连叫她几声她都不醒,我只好掀开蚊帐,先拖她的脚,又拉她的手,她都不醒,我只好挠她的脚底心,这才把她折腾醒了。睡了一夜,她精神好多了,我们便出门喝水吃饭。我们在火车站附近吃了热干面,还有著名的豆皮和面圈。如果光听豆皮这个名目,很难想象是什么东西,其实是煮熟的糯米饭用油煎,放一些咸菜丁,然后卷在豆腐皮里切成块,非常好吃。热干面也很好吃,面圈也很好吃。但是刘同学嫌热干面太干,她说从来没见过面条里不加汤的,干得吞不下去。不过豆皮她也吃了很多,她说这东西比我们圭宁的米粽好吃。吃完之后我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的,回到武昌火车站,又等了几个小时,到晚上六点我们才坐上往北开的火车。8月27日午后,到达郑州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又等了几个小时才有车北上。经过一夜折腾,刘同学又不行了,又进入了半醒半睡状态,我又一路照顾她。终于,在8月29日早上,我们到达了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接着我们搭乘20路公交车到北京火车站,再转乘11路公交车到动物园,又再转32路公交车到达中国人民大学门前站。这一路,8月22日从家乡出发,29日才到达目的地,历时七天。”

赖胜雄途中始终激昂亢奋,他随身带了笔记本,想出诗句,当场就记到本上,几千里路,成了一首长诗,共有一千四百多行,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式,题为《从南疆来到天安门广场》。他用复写纸誊写,厚厚一沓,寄给了罗世饶:“云霞灿烂,旭日东升,我,新中国的一名大学新生,辞别了美丽的南疆,从玉林乘车,开往神圣的首都北京。路迢迢,途遥遥,五千里路云和月,五千里路云和月啊,激起我无限豪情……”之后写到了湘潭、韶山直到武汉,长江上的钢铁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黄河的三门峡水库,拦水发电;华北平原,路上的厂房,一排排,一片片,社办工厂突突冒青烟……”最后结束在天安门广场,“向着滚滚红日,向着灿烂前程,前进前进!”

他的信,世饶偶有回复,大多很短。不过这丝毫没影响赖胜雄的心情,他如同一架自我发动的永动机,每周寄出一封厚厚的信,报告新生活。他考上北京的大学,中学补助路费,买了火车票后还剩十五元,相当于学徒工整月工资。开学后,助学金发来,每月十八元五角,月月固定不变,每日伙食费五角,吃得好过高中的教师饭堂。课本讲义笔记本一概免费,冬天还发给南方同学棉衣棉裤棉帽棉鞋。

对世饶而言,赖胜雄新生活的种种,仿佛电影上的幻象,像某种天宫。他对京城虽有向往,但,那是天,而他在地上。对天他也感兴趣,但更感兴趣的是天上的星座,那些肉眼望不见的、不真切的,是人到不了的。

他给赖胜雄回了一封信,另起了话头。他闻陈地理讲过,《水经注》有五卷写黄河,叫“河水”,有三卷写长江,叫“江水”。在陈地理留给他的残破龌旧的《水经注》里,有卷三几句,“河水又东北历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亦谓之画石山也”。故他的信,谈起黄河长江,有从人间跃升到自然的气质。

赖胜雄再来信时,却又不提黄河长江了,那一炮烟花已然熄灭,这边又有了新的烟花,爆点处处噼里啪啦——长城、故宫、颐和园、八宝山(去扫墓)……他还去了圆明园呢,只有废墟和荒草,他是和诗社同学一起去的。他还学俄语,结的对子是教授的女儿,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学习机械工业、去石景山钢铁公司学冶金工业、去北京东方红炼油厂学化工工业……大学要勤工俭学、半工半读,他们是试点……陆续去了门头沟煤矿、北京化工实验厂、水力发电厂、火力发电厂、纺织厂……他又加入了大学里的诗社,在诗社活动中见到了郭沫若、臧克家、贺敬之、郭小川等人,从此他的阶梯诗再也不寄小五了,他坚信,自己已经把世饶甩出了很远,落后的脑筋再也理解不了他崭新的一切。

——《突厥语大词典》

有晚夜,小五去对岸陆地坡掹萝卜。十一月初,每日气温仍有三十度。小五坐在萝卜地上,凉丝丝的潮气打屎唿眼升到肚褓,月光爽亮,畦畦萝卜像大块水浪,阔长的萝卜叶沉沉浮浮,如缓慢流动的水。他坐在萝卜地里,想象自己是只萝卜,屁股底生出根须,头顶生出萝卜叶。他仰头望天,银河就在头顶,一边织女星,一边牛郎星,牛郎挑着担,前后各一个孩子,离他近的是女孩,女孩轻。他也认出了北斗七星,那一只大大的勺子。至于乌鸦星座、蝎虎星座、狐狸星座……陈地理讲的这些星座肉眼望不见的,但世界上有人能望见。他钟意这些星座的名字,乌鸦星座,由七粒星组成,狐狸星座,由五粒星组成,这少少的几粒星如何能构成一只乌鸦和狐狸?

他面对河面,等着星星落入河里变成一只乌鸦。唿声间,“噗”一声,紧接着,又有水浪溅起的声音,像只塞满萝卜的麻袋跌落河。

他行近望,见河里有只怪嘢,它一阵沉水,一阵又浮起来,浮起时它出力扑腾,像只人形,在黑灰色的河水里,这动物的双臂闪闪发光。难道有只星座跌落河变成动物?

唿声间,一声极大的喷嚏打水面震上,喷嚏的后一只音向上转,且拖得老长。他熟识这喷嚏。

“陈同志——”

小五跳入河顶他起来,他也向水面拱。他推着他向岸边游,他也扒拉着,一边含糊道:“时间的支流……河底……裂缝……”

有关陈地理这次投河,无人能弄清楚。他的思维有时混乱有时清醒。他的裤袋装了一把黄豆,黄豆浸了水,粒粒鼓胀。很多年后,当世饶站在柳州精神病院的办公室外,想起他那几句话,拼接起来,世饶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意思:进入时间的支流有一条通道,在河底的裂缝中。

他没有找到那条通道,就又浮上来了。

他拖他上沙滩,湿淋淋的人,头发紧贴头壳,衣服也紧吸在身,人缩了一半,像被滚水烫过的麻雀。他摊在沙滩大口咷气,小五挨着他躺下来。虽已是夜里八九点,沙子还是热烘烘的。没有风,天星异常亮爽,小五问陈同志,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跌落河。黑暗中陈同志咧开大嘴:“如何不会,定准会的呀,星星会像雨一样落到河里,那叫流星雨。”

夜暗暗的,陈地理神秘莫测,他郑重地对住天空讲:“地球新一轮大灭绝已经开始了,正在进行之中……”大灭绝,黑压压光秃秃的吓人,咒语般。小五惊惶惶望住陈同志,听他沉痛讲道:“系泥盆纪大灭绝缩小了动物体型,你知冇?三亿六千万年前,泥盆纪。”他顺北流河望向无限远的远处,“阿时径,三亿六千万年前,海洋里有几多大鱼的,卡车那么大。后尾呢,鱼类时代碰到大灭绝,绝大多数动物体积明显缩小。泥盆纪末期,十万年的寒冰期就引发冰川数量增加,冰川喔,延伸到热带地区,海平面大幅下降,下降下降下降,许多生物系统被摧毁,世界上大约96%的化石……大灭绝之前呢,鱼类体型不断增大,大灭绝之后,幸存的物种呢,或者讲,之后进化出来的物种,比之前的物种要细得多。时间推移推移推移,物种体型的平均大小变细变细变细。就系讲呢,下一铺,地球的大灭绝同样系,物种体型缩小,亦有科学家认为,目前大灭绝已经开始,正在进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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