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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下一日02(第2页)

每朝早,她首要大事是烫碗,前一日洗好的碗围成两圈侧在有漏孔的塑料盘里,像一些乖巧的玩意儿。拿起一只碗,碗底有一圈花,再起一只,碗边一圈回形纹的暗蓝。外壁或者浓蓝窃蓝艳蓝花,图形有莲荷有竹叶,带彩,或纯白,这个有造瓷历史的小城(顶级产品是英国王子大婚礼品瓷),各色餐具茶具户户有。远照家的不算精致,却也够缤纷厚实。使久了,釉彩有些磨损。

连珠团花图案的碗有四五只,其中一只有粒细细黑点,权当记号,给阿墩专用。一只全白的碗用来蒸肉饼,肥瘦肉和莲藕各一半剁碎搅,放少许白糖去涩,加盐不放酱油蒸十五分钟。一只不锈钢的扁扁的碗用来蒸排骨,买两条排骨,先剔一点肉出来炒菜,再自己斩成一截截。她不愿卖肉的帮斩好,碎骨头太多。八十几岁的远照力气尚在,厚背菜刀准确而锋利,她气沉丹田,力量一路上升传至她的大臂、手腕一路传到厚背刀的锋刃上。

她一碗一碗装菜,一碗一碗摆在台面,另有两碗放入蒸锅,等七点几下班的玉葵。

(主持正义的女儿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作为一个懒散的、对家庭向来不负责任、即使在写作中也不考虑正义的人,忽然一而再地主持公平,实在是有些令人诧异的。

望见碗,望见台面一列列、洗碗盆一圈圈的碗她憬然有悟,当下逼问远照:“谂谂睇(想想看),你一日到黑,要洗几多只碗?”我的天,一个女儿如此对待自己八十多岁老母亲!这种语气,连老天都要皱眉的吧。

她的正义隐藏在某一个晦暗芯片的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那个芯片发出了微微的呻吟,蝴蝶的翅膀扇动,瞬间爆发了正义的质问:“阿妈你给海宝做全职保姆,还带薪,拿自己的退休钱买菜,煮熟饭炒好菜洗好碗消好毒,又兼接送阿墩,又兼种菜腌萝卜,样样都系你做齐。别的我不问你,只问你一日要洗几多只碗?”

质问使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华年不再,她很是希望自己多一点**,正义当然也是一种。

她之前从未发现也从未启用。

一旦正义起来,女儿就不再是女儿,母亲也不再是母亲。

母亲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她收敛了作为母亲的久远的强势:“我累了就会同海宝讲的,喊渠洗碗。星期日呢玉葵休息了也会去买菜的,伙食费呢,玉葵二哥常时一袋米一袋米送来的,玉葵娘家种了菜渠常时去拿返回的,玉葵二哥年年中秋节都送月饼来,都系渠老板的月饼包装几高档的。”

但她坚定地问道:“我就问你,三餐加起算,你一日洗几多只碗?”

她的问话**,紧逼正在收碗的母亲。而她自己就站在椭圆形饭桌跟前,袖手看着母亲收碗。她说:“那我来数数睇。”她立即像收集物证的刑侦人员开始数起来。“二十八只!”她铿锵宣布。“没有这么多的,哪有这么多!”母亲讲,“有时海宝洗他自己吃的那只碗的。”

“那你一共又洗几多只锅呢?”她决意要量化母亲大人的辛苦,饭锅粥锅炒菜锅炖汤的锅蒸锅,乘以二,不算你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也不算你带两个细侬接接送送,就算每日三十只碗十几只锅。

这时候,她真是非常不像女儿。

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是抓住了母亲把柄的外人,或者竟是具有女儿外形的机器人?当年母亲有戾气,年轻气盛境况不顺,打骂都有的。她记得幼时发烧吵得母亲睡不了觉,母亲就掐她的大腿,出力掐。掐得生痛生痛的,这些她早已消化掉。只有到了1969年,之前种下的戾气,终于生根开花。

成人之后她坚信,这一年是个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春末夏初海宝出生,夏秋之交她和米豆被遣回老家,她把这两件事可怕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总要一再想到那年莫名其妙失了学,以为母亲会让她回身边,却没有。非但不能上学,每日还要上山打柴。秋风渐起,她立在坡顶眺望小学的屋顶,远远听着学校的钟声,心中无尽绝望。给母亲写信,每日盼信,独行很远去大队等信。

多年来,此事非但未能释怀,还被她一次次夸大和强化。

她想象自己在老家变成了叫花子,没有吃的(她只记住了很稀的粥和黑色的咸菜),天冷没有厚衣,她看见自己不洗身也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身上发出臭味……同样的境地,米豆安之若素,他勤勤打柴,帮叔叔带孩子,对稀粥和咸菜满心欢喜感激,全无上学愿望。跃豆呢,她呼天抢地痛彻心扉。

这一年全民大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对付“苏修”。田螺岭全部挖开了,小学生也上山挖战壕,她弄破了头,吕觉悟陪她到水田中央的一口四方水井洗掉头上的血。也没打破伤风针。一种一头尖一头扁的锄头,别处叫鹤嘴锄,他们叫鸡丁锄。鸡丁锄成了这一年历史和个人的象征,成为一根簕长入肉里,怎么拔都拔不掉。多年后她写了一首诗。“那根簕是鸡丁锄的样子它被时间缩小钉入我的肉身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鸡丁锄在血液里我已不觉得疼它时啄时停我不清楚是谁在握住那柄只有发烧的时候我会记起它以及听到钟声在山那边小学校悬挂在屋梁上的一块铁那铁质已助我长成结实的心脏了吧但它在时间中摇晃(那根悬绳很粗)至今仍发出当当之声。”

内心的黑暗扭结着,为了梳理自身她写了无数的诗。即便如此也没能使她变得光明通透。就是从那个叉点开始,她变成了一个自私而别扭的人。

多年来,她一直构思一部平行命运的小说,有关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小学没有毕业、十六岁就嫁在山里充当生育机器的女人,她满含热泪与之相逢。从那时起,这番从未成为现实的命运紧紧罩住了她,如同深渊,无尽黑暗。

她曾以为自己早就超越了它,却始终没有。

半年后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再次回到原来的班级上学。整整一个学期的算术她错过了,是小数点的乘除法。每碰到小数点,她顿生惶遽。

据她自己推测,是大姐给母亲大人写了一封长信,多年后,她甚至记得那封信的那一页,记得信上的文字。就是从那时起,她和母亲成了陌路人。进屋之前她总要在窗口瞄上一眼,只要有母亲的身影,她就拖延进门,若她正在屋里,母亲一跨入门口,她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溜出去。与母亲同在一个屋顶下她极感不适。

后来小姑姑告诉她,当年不要她们姐弟,不是远照的意思,是继父的主意。这丝毫未使她释然,每当想到她十岁失学,孤苦伶仃,除了出嫁别无出路,那番几乎要成为现实的可能的命运,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生铁一样冷硬的心肠是否就是这时铸成的?

现在她仍以为早已真切体谅了远照。换了是她,碰上这种严重时刻,也会做出割肉般的选择。远照那时才三十多岁,她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拖不起这两个前夫的儿女。想想《苏菲的选择》,放弃自己的骨肉迟早要把人逼疯的。

有关洗碗,母亲应对了女儿无数次:“人呢,都要做事的闲无得的,买菜做饭洗碗不累的,做点家务心情愉快。”每朝早六点钟她就起床,从三楼落到二楼,她紧紧握住不锈钢的扶手,是建屋时特意挑选的粗杆,要紧的抓手。有此借力,每日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二楼,再从三楼到六楼屋顶。每日几次。多少老人膝盖坏掉了,她没有。她每日上落楼梯,不锈钢扶手被她摸得温润如玉。她行到二楼——

这一层是客厅,约二十平米,够阔呢,连住厨房。厨房有八九平米,卫生间有三四平米,烫碗,滚水冒着热气哗哗淋落洗碗盆,望不见的细菌们在滚水中挣扎。

窗外,半身不遂的姚琼正挎着一只菜篮子,一路小碎步蹭着向前行,她一边行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坚强的客厅)跃豆对母亲的客厅缺乏兴趣。她跟家庭的疏离感始终没有弥合,每次回来都不觉得亲,人不亲,地方也不亲,是因为离开得太久走得太远?说实在话也并不算远,开始在南宁后来在北京,到了21世纪,若非在南极都不能算太远。只有往时的衣柜,看到这个,她才感到见了旧时的亲人。旧衣柜不言亦不语,像是含有无限的情意。她对旧衣柜反倒是亲的,无论是母亲的衣柜,还是她自己三十年前买的那只。

甚至姚琼,面目全非的姚琼也召唤了过去的亲爱的时光。

时光也是一时熟一时生。骈行交错。

这客厅跟所有家庭的摆设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墙上缺少一面电视大屏幕,挂在墙壁上的薄薄的电视屏幕现时每个家庭都有了。印象中这种薄屏幕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等离子荧屏。想来是向高科技攀附。

一堂木家具担了大任,亮敞敞的,颜色也舒服。

她又嫌客厅没有文化气,20世纪70年代家里还有一点书,虽只是《红岩》和《阿诗玛》,重要的是有《参考消息》,那种开本比大报要小的报纸,是一个家庭的文明标志。

母亲大人和姨婆总是要谈论世界革命的,她们坐在小矮凳上择菜,越南做陷阱的竹钎,胡志明为何没有老婆,去缅甸支援世界革命的知青里有没有姑娘,等等。到了21世纪,书籍和报纸都是灰头土脸的了,家家如此。

矮柜、木沙发、椭圆形的饭桌,同色同款,都是像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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