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照的英雄史诗有许多,给海宝找到对象并操办了婚事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萧继父已亡故,海宝已得病,身体里已然埋下一只定时炸弹。她需要把这只炸弹掩埋好,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嗜睡木呆目光发直,每三个月要去复查,每日按时服药,时刻观察。而远照要自己坚强,自二十几岁起就要求自己坚强。
一路坚强下来,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又再次丧夫。六十五岁独己去湛江打工坐堂,以英雄气概独己孤胆面对一颗定时炸弹。
跨过了多少沟壑,总是又面临更深的沟壑,生活下去就是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沟壑,她早就明白这一真理。生活永远破碎,永远需要她面对那些窟窿,大窟窿和小窟窿,以一己之身扑过去,四肢扑棱。
她泪点低。经常哭泣,更经常勇敢。
她助人是寻常事。全县有一半新生婴儿是通过她的手落到人世的,她人工呼吸嘴对嘴救活窒息的新生儿,安慰和治疗众妇女难言之隐,她同她们窃窃私语,她同许多妇娘窃窃私语,从县领导市领导的夫人到卖菜的,月经不调白带过多盆腔炎宫外孕人工流产不孕症,她奋力堵住了许多女人的窟窿,在荒芜的时间里撒下了许多种子……生根了开花了,妇娘们见了她都是笑盈盈远远大声招呼。
凭她的人脉帮海宝找到了玉葵,玉葵真是不错,生得靓,能干灵醒,完全不像农村人。远照又凭一己之力,装修房子置办家具办喜事,租车租酒店下礼帖。办喜事那日,她独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来宾并收下贺礼。海宝生了孩子,生了一个再生一个,阿墩是超生的,人人都超生,不超生就是没本事。这也是远照得意的一笔,她告诉跃豆,只罚了极少的钱就上了户口。她的好人缘与本事,在户口这件事上显了灵。
再难她也不牵愁惹恨,从不见她大哭,但她眼泪是浅的,忽然会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秒钟又神情泰然。
深浅烂湴她都跨了过去,现在,客厅干净无垢,经得起阿墩趴在地上磨来磨去。地上甚至比矮柜上更清爽,矮柜台面铺了一片:电话机、遥控器、盖着盖的玻璃瓶、瓷茶杯、搪瓷口盅、糖果盒、卫生纸、闹钟、一只苹果或者番石榴或者一只橘子,塑料篮里面塞着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挤成一堆的铁罐子玻璃罐子,里面不知装什么。还有深海鱼油、闹钟、影集、超市广告……
这一溜互不相干的散旧杂碎旁边是电视——客厅显著的电器,视线的中心。电视的另一边又放了几只茶杯,宛若矮柜上布满散兵,不容敌人有空可钻:一只带盖的茶杯、一只保温杯、一只玻璃杯,杯里放了撮盐,摆了只细勺,给阿墩饮盐水。
海宝上班阿墩上学。央视法制节目十二点半准时出现了——
朋友借钱不还,房产纠纷,儿童拐卖,电信诈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烂坑。她一只坑没踩中过,她明白这庆幸,心情敞亮。在干净明亮的自己盖的屋子里,看着电视里乱糟糟的祸害,这些祸害她一个都没沾上,她的世界称得上是朗朗清明,天是天,地是地。
睡了晏昼觉起身,她又开了电视,边择菜边睇,边烧开水边睇,边炖汤边睇,在客厅看看电视,又入厨房望望火,逍遥自在。她胃口宽阔,从古装戏到现代戏,从《甄嬛传》到《欢乐颂》,尤喜年代大剧,亦钟意中央三台的唱歌跳舞革命歌曲。这些歌她认识,不光认识她还会唱,不光会唱还能沿着这些旋律望见年轻时同她一起唱歌的人,那谁谁谁,曾经追过她的呢。但她不喜欢粤剧粤曲,她这一代人,一代工作同志,养成了一只革命歌曲的胃口。
电视是母亲大人另一幸福源泉。
满屏雪花点。算是十七年的皱纹吗?旧电视斗状的显示管今时早已淘汰,变身为轻、薄、平、宽、高清晰的液晶显示屏。
“都系因为回南天。”
回南天,粤语地区用语,指春天返潮、空气湿度极大、处处滴水的天气。潮气沾上电子元件,等到通上电源,电子元件散出热能,慢慢烤干水汽才能工作。它老了,样样嘢都要老的,老了手脚就慢了,慢就慢一点,人要容得下它,要等它慢慢磨磨,等它半只小时做准备,等到屏幕显了形,也还不够清楚,还要再过十分钟才又清晰一点,这也要容下它。总要一个小时之后,上面的人脸才会从无尽的雪花中浮出来。
世间万事不都是从茫茫大荒中浮出来的?
它每日飘上半小时雪花。乘以二。在两次等待雪花消失的时间中,远照心安气静,她有不少事可以安顿自己——择菜,洗菜,吃剩下来的菜,帮海宝洗鞋(我的天哪,他四十几岁的人,你还帮他洗鞋),或者烧滚水灌滚水,或者打开消毒柜睇睇,打开碗橱望望,然后她开冰箱,拿出一只玻璃樽。
冰箱是远照的百宝箱,所有吃的——过去吃的、现在吃的、将来要吃的,统统放入冰箱。亚热带无限潮湿,三四月,日日落雨,空气潮得滴水,每日空气湿度都有百分之八九十,极端时百分之九十九,骇人听闻。衣物晾上一星期都不干。烘干机应运而生,至便宜的不过百元,像只简易衣柜,上方挂衣杆底下一只马达,电门一开呼呼扇风就如此烘干。
但是远照又嫌贵。“衫裤如何办呢?”跃豆问。
她答:“隔几日会有一粒日头的,我就冲上楼顶。”
她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冲上楼顶,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全家人的衫裤晾在一闪而过的日头下,然后又在雨落之前收拢。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冲上五层楼顶收衣服。
“风烟滚滚唱英雄”,她舍身忘我,当得起。
她与她的日子是肝胆相照,她的英雄气概不光胜过两个儿子,也胜过了你,她活过来的全都是英雄事迹。而她的英雄气质早些年你视而不见。
在霉菌滋滋生长的潮湿里,冰箱更加是百宝箱。
她塞入无数食品,各种腌制的姜、梅子、豆豉,还有剩菜。只只碗装着剩菜,保鲜塑料膜裹住。各种拳头大小拇指大小的塑料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码成一堆。还有柠檬,自己腌的,只用盐,一斤柠檬三两盐,腌到它自己出水。她忆起幼时,行路出街行五十里,过西牛岭见有人卖白粥,也卖柠檬水,知道是去痧疾的。痧疾是什么?你问。就系走路又累又渴、头昏,大概是中暑。冰箱门的空当堆得更多,胡萝卜、党参、枸杞(她叫杞子)、当归(她叫归身),半只旧年的罗汉果,几瓣八角,还有玉葵买的小麦……拿一样,别的就会滚落地,大大细细的塑料袋,黑筢筢黏糊糊稀里古怪的。
她还要腌梅子。
是跟韦医师学的,腌渍步骤来自韦的广州表姐。到季节就买上大大几斤,使只广口玻璃樽,盐水,青梅浸泡成黄梅,软了,鼓鼓的变成皱皱的,好了。吃粥时搛出一两只梅子,放羹白糖捣烂,佐粥。酸梅子还能炆排骨炆猪脚,做成酸料干捞米粉。如此,冰箱里就要额外放一只大玻璃樽,里面是腌好的梅子。
她一五一十放入冰箱,到取出,则变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客厅里电视和冰箱遥遥相对。她的娱乐神器兼千里眼与她的百宝箱遥遥相对,她以她从容的鸭子步,这头摇到那头。她对自己的客厅心满意足,一条灯草一条心两对茶壶四只瓶三副猪脏九丈九四对箩索八条绳,据说人越到晚年越有幸福感,虽然幸福这个词不怎么贴身。
客厅,作为词与空间,早年是极荒疏的。
长久以来,哪家都是逼仄的,任何人家,进门即床,床也兼沙发功能,人来都是一屁股坐落。为了更像坐的地方,**铺一溜垫布以隔开床单,从垫布可以看出家底、趣味、审美。待客还要专使一只厅?我辈难以想象。很多年里客厅只是一个旧社会的词汇,简直算得上陈腐。
(往时客厅在冥王星上)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客厅这个东西是在冥王星上的,或者是纸上或者在电影里。向来没见过它在伸脚能踏上的地方。那时是聚在哪里说话的呢?
公共水龙头、厕所门口、廊檐、灶间、水井边……
它们迎风飘**,连同少年的自己。
公共灶间,沙街那所三重天井的旧宅,最后一只天井下沉至深、青苔至多。天井的两面没有墙,延伸到公共灶间,另一面有墙,是李阿姨的房间。灶间临天井,有公共水龙头,是整所宅屋唯一的水龙头,龙头下接住大水缸。
自来水是奢侈品,发大水时节,北流河水不但黄浊,且顺流漂来死猪、死鸡、死猫,又有来路不明、疯癫拗折的垃圾……发大水具有狂欢的气质,跃豆幼时至钟意发大水,浸到沙街至好,水浸入屋至好。
有次水入屋浸到一楼凳子高的地方板凳漂在水上,她帮母亲搬家具上二楼,大人们一团混乱。浸街了要买菜只有蹚水,这种时候就由萧大海去买菜,她和吕觉悟卷起裤腿在浸了水的街上行来行去用脚丫撩水花。有人担了满满一担新鲜空心菜一路蹚水行过,那空心菜长茎细叶眉目清秀,俨然已是大水浸街的宠儿,望之不像由人挑来,倒是大水的波浪送它们来,而它们兀自升起在浸满了水的街道上又准确地降落在家门口……大水过后脚丫缝里开始发痒据说叫生了沙虫,需要涂药。河水不能饮了,街上的居民(特指没有单位的人)就到有水龙头的单位挑水。他们理直气壮,担着空木桶昂首直入,单位人也通情达理,“系啊系啊就在果度担水好了,发大水河水食无得的”。这间临天井的大厦屋,除了公共水龙头,还有三间冲凉房和一间厕所,除了是公共灶间,也是客厅兼饭厅兼厨房。
大厨房不但当客厅,甚至当过排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