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北流刘启 > 注卷 泽鲜(第2页)

注卷 泽鲜(第2页)

待在家里意味着层出不穷的家务——破柴,或烧滚水,或搛出灶肚的火炭,放入瓦锅盖上盖,留待冬天烤火;有时要炼猪油,猪板油切成块,铁镬里放一点水,水干冒油,无声的油滋滋而出,猪板坨慢慢缩细,变成焦黄油渣。

为咩对油渣不感兴趣,为咩不奋力从冒着热气、炼油的铁镬里抓一块油渣送入嘴?为咩不愿守在炼油的铁镬边垂涎三尺……是的,琐碎的家务浪费生命,而油渣纯属低级之物。我要赶紧逃出家,去散步。

散步这个词是书面的,因而够高级。

本域不讲散步,讲行街,或者,**街。

的确,“散步”与行街或者**街很不同,行街或**街均是玩耍,心无挂碍周身放松嬉皮笑脸……而我们两个,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一出家门就要紧张起来,简直要一溜小跑。为逃避家务,我先要假装上厕所。快速穿过公路,在落坡处的杨桃树底磨蹭到泽鲜溜出来……然后我们就正式开始散步了。

我们要求自己至诚正经、认真严肃地散步。这件叫作“散步”的事情,我们赋予它喜马拉雅的高度,然后专注精神沉浸其中——

我们不会东瞟西望的,我们望得多了,酸嘢摊、杂货铺、米粉铺、打铁铺,它们都是庸常事物,毫无光泽,而我们要高高超拔。遥远而高拔的事物一路贯穿我们的谈话:班主任家的阿婆去过海南岛呢,海南岛啊,至远,遥远南海上的岛屿,据讲冬天都无使穿棉衫,连毛衣都不必,阿边的妇娘妹,穿衫都露出肚脐眼的。我有个七姨在新疆,听闻新疆远得不能再远了,六日六夜火车才到。我又要压低声音报知泽鲜:“我舅父,排第四的远章舅父,他去香港了,舅父和舅母,他们全家都去香港了。”我对香港一无所知,只闻那边纸醉金迷,有几多特务。泽鲜则有一个亲戚在南宁,做文化工作的。将近四十年后我才知道,泽鲜的妈妈曾在香港的工厂做过工,吕觉悟的爸爸在香港读过大学,而这一切往时无从知道。

讲完了有限的几个远方,再也没有了。于是两人抬头望天,天上星星无限高远。国家取消大学已多年,两人决定自学,泽鲜要学画画,我打算两手准备:一是每日写日记,既锻炼笔力,也清理自己乱糟糟的想法,一日三省吾身,每日光阴不准浪费;第二就是学好数学,因为数学系科学之母。

“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我在阁楼堆着的旧课本上看到了这一句,是用墨水笔写在数学课本的第一页,下面还有破折号,柏拉图。这些旧课本是远章舅舅留下的,他那时候已经到江西矿务局了吧。

只有与泽鲜,我才能讲出自己的远大志向。天文学,一个在天上闪光的学科,在灰暗的偏远小镇成为秘密的骄傲,那斑斓的壳装点了你的梦。是的,要为人类探索宇宙秘密,要学好数学,以便计算一颗星到另一颗星星有几多光年。

光年,璀璨而甜美,它激动人心的力量擦亮了小镇狭窄的街道。

于是两人就行到了新华书店。我买了《几何》《三角和代数》《高等数学》,准备自学数学,做一个接近光年的人……自学的消息像大黄蜂嗡嗡传来,郑江民买了十几块钱的书自学,堪称下血本,李一鸣也买了很多零件准备装收音机。有日全校开大会,我望见郑江葳拿了本英语。我便同泽鲜讲,也是同自己讲,不能只限数学,应宽泛涉猎。于是我们再次从东门口行到西门口,在新华书店,我看中两本书,《天体的来龙去脉》《火山和地震》,一并买了。泽鲜呢,泽红喜欢文学,泽鲜就帮姐姐买了一本小说叫《青春颂》,讲知识青年在农场的生活。有关小说,我的态度忽高忽低时常起伏,一本《西沙儿女——正气篇》,不好看,断定文学无趣。关于文学,我的观点来自书本: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这就是我对文学的至高理解。

看过科教片《无限风光在险峰》,就又有了话题。行至水浸社的骑楼底,我就向泽鲜转述:喜马拉雅山脉的形成、气候的分代……喜马拉雅,这个遥远的词真使人激动,地球之巅那纯然的白,那孤绝的美。喜马拉雅,这几只字音也被擦得闪闪发亮,电影里纯正的普通话说出的喜马拉雅带着天生的磁性,一用圭宁土话即变得拗口。好吧,我就用蹩脚的普通话讲出这四个字:喜马拉雅。即便是生硬的普通话也到底是普通话,它变顺溜了,虽然蹩脚,却能顺溜,可见普通话硬是好。古时喜马拉雅是一片海,就叫作喜马拉雅海……我对电影的描述,是一派报纸腔调:“科学工作者同大自然搏斗,他们不畏严寒缺氧冰塌雪崩,冒着生命危险,在喜马拉雅山进行科学考察,他们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

我又看了科教片《风雪流》,仍学舌给泽鲜听:“要改造自然,使自然界的发展符合人类的需要,必须掌握自然的规律,学习自然科学,要为人类而奋斗,不惧怕牺牲……”同时我喜欢电影的新闻简报。为看正片之前的新闻简报,我和泽鲜赶到体育场,《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桂林》,鲜亮的色彩骤现在小镇的灰色上空。我们还遇见了吕觉悟,吕觉悟,这个从头至尾的好朋友,她也是来赶《新闻简报》的。为了确认自己是小镇上的少年精英,我们要认真看那正片之前的《新闻简报》,我们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全人类。

心大过体育场,那么大的心是空虚的,装上的全人类也是空的,因没有具体的人。在装上的全人类中从没想到要装上自己的弟弟。

此时米豆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全无印象。

一个空红亮响的时期,新闻简报里鲜艳的红亮颜色,震人的概念和口号,并不是生活中的语言……在空茫中罗明艳提了一篮番石榴来卖,她毫不害羞,昂头挺胸于人堆中穿行。陈真金也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个街上著名的咸湿佬,他妈妈是地主婆,面白,穿香云纱,烧水烟壶,还镶有只金牙。陈真金跟她一点都不像,他头发天然卷,鼻梁高。他昂首挺胸在人群里钻,虽咸湿却不猥琐,昂着头凛然前行,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冷气。他曾在劳改队捞过沙。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对面铺位一位文艺青年老大姐,她的手机传出李双江的歌声,我不得不承认,就歌曲欣赏而言,我与她有着相同的趣味,假如不是看不惯她眉毛文得太深,我也许会同她聊上几句。当年《闪闪的红星》里的三首歌使我们如痴如醉,我迅速脑补了《映山红》中的几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同时另一支插曲中的童声合唱又强劲地盖过了前面一首……至今我仍觉得,这首“红星闪闪放光彩”有一种纯洁的童贞。

这样我又望见指挥合唱比赛的那个自己。那个李跃豆。那个“她”。

合唱比赛,李跃豆选了那首《党的光辉照耀着祖国大地》,“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我们伟大的祖国,雄伟壮丽的河山。到处都照耀着灿烂阳光”。她觉得这歌如此好听。甚至在四十年后她仍喜欢那抒情的曲调。

经过四十年,那曲调仿佛被时间加持了,遥远的少女时光擦亮了它。

包括郑江葳在内的几个班干部憋着一股劲想要出奇制胜,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款独特的队形,一只大弧形和两只小弧形:大弧在中间,小弧一边一只。说实话,这队形尤似一只蛾子,肚子鼓胀翅膀蜕化的巨型蛾子,但他们只看见独特看不见蛾子。李跃豆又提出,每人佩戴红卫兵袖章。“文革”初期她是小学生,没破过四旧没抄过家也没武过斗,也未亲眼见过砸孔庙、烧书、剪行人的裤腿,没有东南西北满地大串联。正的负的她一概不知,只觉得红卫兵袖章够威风。

她断然建议:全班每只人,穿军绿色上衣,配以红袖章。她确信,这身装扮最具精神性、前卫、响亮夺目。近似军装的军绿上衣人人有,是军装的拙劣翻版,小镇裁缝手笔,百货公司棉布柜台和纽扣柜台的组合。

全班就那样草绿斑杂出场了——

左臂红袖章,双手半握拳,齐刷刷跑步上场。她感到全场为之一震,她对这一震期待已久。她感到自己和全班同学坚硬地铸在了一起并且发出了强光,于是她抬起了手:“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驱散云雾天空是多么晴朗……英雄的儿女们高举着战旗……”她第一次打对了拍子,全班六十四只声音也第一次拧到了一处,人人舍命,使出周身力气。在他们自己听来,他们的合唱所向披靡。

果然,一下台就有热烈赞扬,初中一年级的一个文体委员满脸通红对她讲,李跃豆,你们班唱得至好至好至好!小女孩的夸赞使她得意无比。比赛评委是各班的文体委员,毫无悬念,“跃豆们”的合唱夺得全校第一。

泽鲜说,他们班叮嘱她,务必要学会李跃豆打拍子这种打法,让她教。她一听,立地停落,“茫茫昆仑冰雪消融……”在水浸社的骑楼下,一个永远打不准拍子的人教一个有可能会打准拍子的人打拍子。唿声间炝入一只古怪的声音,“忙忙坑轮”,含糊而尖利,一只颠仔正流着涎水望住两人,手上比画着。她们一望他,他更是大画大跳,“哈哈,坑轮,坑轮……”她们气他搅了局,又气他把昆仑说成坑轮。她纠正他:“颠仔,不是坑轮系昆仑。”颠仔毫不理会,跳着喊“坑轮坑轮坑轮”。他声音尖利全身散发出臭气。

两人避开颠仔行返头,穿过公园行入细路,犀牛井通向农业局的细路人至少,一边是农业局围墙,一边是河。她再次教泽鲜打拍子。

河里有一只机帆船突突响,对面船厂飘来沥青气味,她的拍子打得更乱了。不料颠仔又出现了,他像只嗅觉灵敏的狗,一路跟踪到河边,他隔两樖树企停,也不再猛喊“坑轮”。泽鲜努力挥舞双手,说他们班也打算戴红卫兵袖章合唱。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