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她在校门口碰到初二的历史老师,他特意等在校门口,望见她就迎上来讲:“吓,李跃豆,那日你们班戴的红卫兵袖章出来,煞气得很,吓我一跳。”多年来她一直记得这一幕。
它镶嵌在她早已褪色的辉煌中,像只蹲伏的猫。
而泽鲜渐渐不再仰头望你,她清澈的眼睛若有所思。她变了,不再关心人类、宇宙、光年、改变大自然这些遥远的事物,她关心爱情。而我对爱情是鄙视的。我从未料到,会有某一天,我也会像她那样,遇上爱与痛。
《青春之歌》《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战火中的青春》……传说这些书有爱情,我甚至读了《红楼梦》。连《红楼梦》都没有开启我的情感。语文梁老师讲,《红楼梦》系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要注意劳动人民与剥削者的关系,看封建大家族系如何灭亡的。我对封建家族的灭亡几无兴趣,只对吃食有些许印象。我不光对古时的封建家族无兴趣,对所有的家族我都没有兴趣。我甚至不清楚什么是家族。“家族”这个字眼离我十万八千里。若非《红楼梦》,我甚至不知有这个词。我只知道亲戚,三姑六婆——父亲那边的三姑六婆和母亲这边的三姑六婆。我对所有的亲戚没有感觉,除了外婆。
书中的爱情打动不了你,你内心坚硬如铁。坚信自己将来要改造大自然,与天斗也与地斗,你是时代盲目而细小的传声筒……
但是泽鲜变了,她说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当然这话不是她讲的,是她的初恋文良波。爱情这个词,当它以文字在书中出现,看上去还是不错的,但,当它以口语出现,它就变了,变得生硬别扭古怪,直至丑陋……即使不是用土话,即使是用普通话讲出,在日常中,爱情这个词也是生硬和可疑的,很不合身。“我爱你”,这更其可笑,谁这样一说,刹那间,感情就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笑话。
谁知道呢,书面语竟是这样生硬有碍。
泽鲜忽然跌落了爱情陷阱,我始料未及。
我们从东门口向西门口行去,我同她讲要去买一本上次见到的《宇宙之谜》,我等着她雀跃回应,唿声间,却闻她讲:“的确系的,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她停住了脚步,两人刚刚行过陵城街大成殿门口,她就停在了桐油木跟前,她对我的吃惊浑然不觉,既然我知道许多事情,知道星球和星球之间要以光年计算,她认定我必知爱情是至高级的精神享受。
内心的火光映照着泽鲜的脸,她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光晕中……
唿声间她紧张起来,拉拉我的衣角,“他来了。”
“谁?”我问。
“他,文良波。”她异样地声气细紧。说到文良波三个字,她的声音骤然虚弱仿佛溺了水奄奄一息。她紧挨着我僵住颈目不斜视。大成殿门口没有骑楼底的廊柱可藏,她只得躲到桐油木后面。过了一时,她颤声问:“他行远没?回头没有?”她唿声间软下来,双手揞住胸口,“我行不动了,我要咷阵先。”她说爱一个人就会怕,越爱就越怕。
这样的逻辑让我极感困惑。
无形的爱情忽然显形,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它从我面前无声行过。它让泽鲜虚弱和颤抖。
泽鲜担心会再次碰到文良波,于是我们不再向前行,而是左转去公园路,县二招、水浸社,一直行到大兴路。她抓住我的手一路快行,越行越快,越行越远……我们不再讲话。
所有人都认为文良波是泽鲜的佳偶,他出色,鹤立鸡群,是未来的画家。他画的连环画差点就出版了,总有一日,他的画定能上省级美展的,甚至全国美展。他又勤奋,每月坐火车去南宁见老师,他真是坚定自信,再没有比他更一往无前的了。兼之他还识拉二胡,是校文艺队的乐队成员,又兼之,他的生相亦是令人瞩目的,身材高挑皮肤白净。连空气都要撮合这两个人的,挡都挡不住,树不停地生长,花不停地开。两个人就像金童玉女,上天是要频频眷顾的……但是——
时间这把匕首,挥手就把这一切斩断了。
泽鲜去了玉林读师专,遇到了喻范,无论外形、前途、家庭,喻范无一比得上文良波,但他雷霆万钧,如风暴,摧毁了泽鲜原有的一切价值观。整个世界改变了,原来有意义的不再有意义,艺术、事业、工作、生活,成功和失败,生和死。所谓更好的生活不再有意义;所谓事业的成功、艺术的殿堂,万人景仰的大师,海边的别墅、悬崖上闪闪发光的白色房子——这些文良波曾经许诺给泽鲜的一切,通通,不再有意义。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深信自己智力不如他,即便自尊被大大伤害也仍然追随,自愿为他历尽痛苦渡过所有难关。我眼睁睁看着,在她对喻范的崇拜中,被不对等的爱情塑造成了圣母。他需要她早婚,说如果在外国,他肯定不结婚,但在国内独身主义行不通。我和泽鲜从此开始了争论,我痛心疾首,认为她被毁了,她却对我抱有怜悯,断定我将不可能找到终身伴侣。
友谊就这样撕裂了。我写了长长的断交信,之后,多年的情谊使我们后悔片刻,但终究,两只不同种类的蚂蚁背身而去,一只奔向永恒坚硬的石灰岩,另一只奔向动**的飞雪。
而岁月的狗在狂吠之后销声不闻。
师范毕业,泽鲜当了小学美术老师。喻范不工作,她养家,生了孩子,她坚决不吃鸡,也不食鱼。她终于辞职了,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同道,坚信多吃愚蠢,节食可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每日午时一餐。夜里仅饮清水,有时一日只一碗米汤。经一年,举家离开小城搬往桂林乡下,安顿在漓江边的村子。临近千禧,年末,听闻她已有一子一女,过几年又闻有了第三个。两人早就放弃了任何职业,三个孩子都不上学,他们自己教育。后来他们远迁云南,落脚滇中。
我最后一次见到泽鲜是三十多年前。我路过玉林,去看她。她和喻范已经结婚,但房间里看不出喻的痕迹。她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房内仅一床一桌加两只木箱。那时她尚未辞职,心境平和宁静。
我以为少时密友还残留着文艺青年的梦想,以为往时永不止息的那股谈话的激流还在,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我憬然。幸我未大谈事业此类字眼,当年我赋予钻石之光泽,现在它变回普通的石头,甚至比石头更其可笑。我安心地守着这些,别人看来,大概只是虚妄人生中愚蠢的执着吧。
那时我认为,当一名小学教师是人生之低谷,凭借密友的天赋,应该有更高的生活,更高的成就。她应奋力创作,从前积累的素描和写生,足够使她开出一朵大花。泽鲜却只是浅笑,眼神渺远。我随即感到那股激流已然陈旧,我将要说出而终未说出的一切也如烟散去。她无话可说,只说小学老师比较轻松。我骤然发现,所谓轻松,也不过是俗世的一种讲法。
直到2021年12月30日,我才偶然知道,泽鲜和喻范已经分手十多年了。泽鲜说:我们仍然是灵魂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