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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备忘短册(第2页)

针灸治聋哑:那时的报纸杂志纪录片,开足马力推出新生事物——针刺麻醉,一个人躺在手术台被大开膛,没打麻醉药,小小银针就搞定了。电影一放,震惊世界。另一神奇是针灸治好聋哑人,据讲,针刺哑门穴,先天的聋哑人都医得好。一首颂歌应运而生响彻大江南北,一种名为铁树的植物也顿时为世瞩目,那首歌以它开头:“千年铁树开了花,开了花,万年枯树发了芽,发了芽……”

封包:即红包,小城的礼数。每次回去,要奉母命给人发封包,只要是在家族这棵树上的,管它枝枝杈杈,见面就要发,不然呢,母亲就没面子。每次到家母亲就讲,这次一定要去探谁谁谁,顺便探谁谁,要给封包的,至少呢,每人五百。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诫道:“禾基叔的女儿女婿外孙,一概都要有,大姐姐夫、他们的两个儿子儿媳妇、孙子,也都要的,小辈的一人两百。”单这一家就要准备九只封包。这一长串的名单中又再加上了海宝的岳父母……名单总是越来越长。“见面不给封包,人家会睇衰的。”意思是见面若不发红包,人家就会低看你一眼,连带全家都低看了。宁可你不回来,她也不愿受这种“睇衰”。我与她讲,久没回家过年了,不如今年回去看看。她沉吟片刻,说,还是别回算了,过年太冷了。我估算了一下,过年回,远近亲戚前辈晚辈同辈来拜年,至少至少,封包是要上万的(够我去三次柬埔寨看吴哥窟)。这笔账她也算过了,并且认了命,认可女儿并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只是一介穷文人。“文人向来都系穷啯。”她以平和口吻同门口的妇娘婆讲。并没有怨。是命数如此。命数,这个庞然大物,人不可抗拒。

红包使人窒息,也是不能在故乡定居的理由之一。

幼儿园:我和吕觉悟时常回忆幼儿园的春游。要知道,春游这个词,从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全县城只有我和吕觉悟在用。春游不是去田野,而是去马路对面的坟地,在两只坟头间执青草野花。除了春游,我们要讲到春天在后门种玉米,讲到矮矮的林园长和高高的钟老师,钟老师用脚踏风琴唱道:“请坐好——”我们则答唱:“坐好了——”周末回家前我们要唱:“亲爱的老师再见亲爱的老师再见,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再见再见再见!”我们要排队上厕所排队进入寝室,有老师在寝室门口逐一摸我们的额头,临睡前我们还要吃水果,一只荔枝、半根香蕉、一小块木瓜、两瓣柑橘……还有呢,做游戏,丢手绢,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表演节目,我当炊事兵,吕觉悟当侦察兵……

半个世纪以来,我和吕觉悟一见面就控制不住要谈论幼儿园,其热衷程度,相当于两名无可救药的球迷谈论一支解散多年的球队,那只早已不存在的足球无论多么陈旧肮脏,它都会在我们跟前跳**,滚滚向着前后左右……我们的脸闪闪发光,我们的唾液经久不衰,在县城的范围内,县幼就是这样站在科学文明的高处,它高踞在那些街道办的幼儿园之上,有着光荣与骄傲。佛经里说的,贪嗔痴慢疑,“慢”,大概就是这样。

陈趣和陈蓉:我的大表姐和二表姐,远婵姨母的两个女儿。陈趣,貌美如花,高挑苗条,皮肤是凝脂里透朱酡,嘴唇像涂了胭脂。人呢,却脾气暴躁。她到合山水电站当工人,回来学了一口广东话,谁都看不上。冷天她穿一件有毛翻领的深蓝色棉大衣行街,头微仰,高傲,像外地来的文工团员。陈趣婚后仍暴躁,后来听讲她精神不正常,一直未生养。

陈蓉大我一岁,她木呆懵懂,与她玩不起来。有次我和泽红泽鲜在操场上玩,远婵姨母走过来,面对我们背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很纳罕,她怎么跟我们小孩子背语录呢。接着她就说,你们不能欺负阿蓉。说实在话,我们没有欺负她,只是跟她玩不到一起。我很久才恍然,是姨母见小孩不带陈蓉玩,她背这条领袖语录,觉得能帮到女儿。

陈蓉2003年去世,死于一只苹果。到死她都懵懂。

新生儿随访:妇幼保健站的项目。母亲退休返聘,每周就去做新生儿随访。逢一三五,带上随诊包,装上听诊器体温计之类,还带一杆老秤。她骑上单车,一踩脚踏,单车就到了街肚,她身手矫健上落迅捷,向来如此,直到70多岁还身手矫健。她去做新生儿随访,骑车在大街上,或者行路在骑楼,时时有人向她招呼:“梁副,早晨!”“梁副,去边滴啊?”“梁副,我屋里的侬呃(婴儿)额头有一片红的。”“梁副,得闲入屋饮杯茶先。”从街头到街尾,人人认得她。

我甚觉此事爽逗,回家的几日跟她随访,入了不少人家的内室。粮食局农业局商业局教育局单位宿舍……龙桥街高禾街豆腐社水浸社……环城一队二队三队……绕过天井走廊,穿过荔枝树芒果树黄皮树,入到砖房砖楼泥屋,一直入到产妇坐月子的内室,浓厚的奶腥气,婴儿尿骚(比成人的尿淡,有甜气),汗味、食物气混成一片,凝固不动,窗是关着的,蚊帐下垂,年轻的产妇坐在蚊帐门,婴儿在帐内摊着手脚熟睡。我妈掀开蚊帐望望,讲:“侬呃没咩事的,几好的。”又问,“你本人怎样,营养好不啰?”“好的哪,一日吃三只鸡蛋。隔几日吃一只鸡。”我妈就以权威口吻嘱道:“青菜亦要食的,维生素要紧的。”如有长辈在旁,母亲大人就同长辈讲:“要吃青菜喔,以前山区坐月子不吃青菜,不讲究科学不得的。”又讲,“窗也要开的,空气要流动,产后风跟这个没有关系的。”

机关的产妇与草根阶层明显不同,家里空气是流动的,窗是开的,明亮,气味新甜。屋里自然也乱,乱中却有一番整洁感,皆因所用一应物品都是新的好的爽净的,蚊帐也白,毛巾也新,奶瓶立在矮柜上,只只剔透,一听麦乳精,一只大瓷杯,产妇穿件高领薄毛衣坐在椅子上。我定睛一望,却是中学时的校花,文艺队队友,一号女主角。她容貌未变,皮肤仍是凝脂白透酡红,娇嫩吹弹即破,她真的与扮大春的男生结了婚,一对璧人岁月静好。这是第二胎,男婴白白胖胖。大春入了军队,此时正好休假。我问他部队是做什么的,他说是舟桥部队,在水面搭浮桥的。

母亲用一块大布包起婴儿,打一只结,随身带的杆秤有两拃长,用秤钩钩住那只结,一举起,立即放落。“我来睇下,”她按住准星,低头一望,“哟嗬,八斤二两,发育几好的,属优等。”

腐殖酸铵:一种驼褐色的汁液,气味类似塑料,那种新买的塑料胶鞋就是这样的气味。高二那年我们班忽然接到任务,要在学校厕所里制造腐殖酸铵以做肥料。在我们的小镇观念中,酸嘢一概是肥(具体说就是油水)的反面,就像酸菜酸萝卜,或别的什么酸东西,吃了就会刮掉肚里的油水。腐殖酸铵,这里头的酸字可真是令人起疑。

但,这是我们化学课的教学内容和考试成绩。腐殖酸铵,它不在课本上,它在学校厕所旁边的那只大坑里。我们班光荣地成了全年级的试点,每到化学课和劳动课,我们就扛上锄头,在化学老师和班主任的指挥下,径往厕所后面奋力挖坑——全校只有我们班有资格去厕所挖坑,这给了我们可堪骄傲的荣誉感。土坑要挖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一人多深,土质却不好,一锄就是碎石,锄头直冒金星,泥也不结实,动不动就塌了,天又总落雨,永远有半坑水浸着,要全班人马用粪勺舀水入粪桶,再担到厕所的粪坑倒掉。这一来,新挖的土坑也像是粪坑,粪便的气味飘来飘去,我们挑着水穿梭往返,这一点又像抗旱。

腐殖酸铵,在我们的骄傲中变得响亮而神秘,无人知道这是何等名堂,我们也不知,正因为不知,我们更加起劲地舀光了坑里的积水,又光着脚跳进烂泥里继续挖。弄来禾秆铺在坑底,到很远的纸厂担来废水浸稻草。稻草大概跟腐殖有关吧,这是容易腐烂的东西,纸厂废水应该跟酸铵有关。我们光着脚走在通往纸厂的青石板上,胡乱揣测。这两样东西泡在一起,据说是要产生一种腐殖质。腐殖质是好东西,是未来的肥料。

沤了一个月后,化学老师宣布,经过化学反应,腐殖酸铵已经制成,可以当肥料了。我们用铁锹把坑底的稻草拨弄上来,但,新世界没有出现,化学反应没有发生——稻草非但没有沤腐烂,反倒更鲜艳挺拔,像是刚刚从稻田割回。又再看废水,废水也仍是原先的废水,它没有变成别的什么,望之更黑,一种茶黑茶黑的颜色,还漂了层锈。传说中的腐殖质没有看到,连影都没有。我至今不知纸厂的废水和稻草能否沤成腐殖质,在我的想象中,腐殖质应该像蚯蚓拉的屎一样,松软、微黑,散发热气,不湿也不干,类似粪便却又不臭,等等。

腐殖酸铵必须制成,我们把茶黑色的水一担担挑到田里。下午两三点,太阳正好,我们的禾苗正茁壮,它们一蔸蔸站立在水田里,秀丽、挺拔,每一片叶子都均匀地晒到了太阳。这都是我们亲手插的,“禾苗迎风点头笑”,这是真的,有一点风吹过来,一层绿浪自远而近,禾苗大概就是这样笑的。但我们要把腐殖酸铵倒进去了,这种焦褐色的水,稀薄的**,散发着塑料气味,它真的能滋养我们的禾苗吗?

就这样,可笑的腐殖酸铵倾倒在禾苗中间,水田变成了褐色,仿佛污染。

体验生活:高二下学期,我们班下乡体验生活一个星期。全班六十三人分成十个小组,下到民乐公社各知青点同吃同住。全校历届历年无此先例。我们班顿时令人嘱目,出尽风头。

菜行:菜行就在体育场下面,是个极爽逗的去处。浸在木盆的狗豆、酸笋和酸菜,各种瓜,矮瓜、香瓜、石瓜、苦瓜、丝瓜、南瓜、石灰瓜;青菜,芥菜、空心菜、芥蓝、苦麦菜、椰菜、卷心菜、春菜、生菜、玻璃生、枸杞菜和七里香;各种豆,荷兰豆、蛾眉豆、四季豆、豆角。连同花生黄豆绿豆红豆芸豆黑豆,豆子跟鸡和鸡蛋们在一起,鸡在簟箩里,都是母鸡,花的黄的,羽毛浓密有光泽,脸是朱殷红,冠是鹤顶红,只只精神,它卧在稻草里,主人抚着羽毛,人鸡安详。有人来看,鸡和人一齐仰头望,眼神清澈无辜。它们旁边是咸菜,摊在竹篮里,底下垫禾秆,竹篮周围一片醇香。咸萝卜、大头菜、梅菜,都是非常香的,洗一下就能直接吃了。

又有柴,一担担的,树枝和劈柴。也有木炭,生了孩子要使木炭烤尿片,一盆炭火,上头架只竹筐,尿片搭上,白气薄薄升起……有时能望见月亮草,想来是因叶圆,故称月亮,茎叶又有层细密的灰白绒毛,是毛茸茸的月亮。糠摆在柴和炭旁边,有粗有细,细的是细糠,粗的就是粗糠。

熟菜是烧猪肉、烧鸭、叉烧、扣肉,案前案后都是肉香。20世纪70年代只有一种熟菜,就是烧猪肉,剁上一小坨,在闪着油光的秤上称了,用宽大的桐油叶裹着带回家,皮是黄脆的,肉是白的,每个孩子分上两片。鱼,放在浅浅的脚盆里,也放木桶,但木桶太深,不如脚盆一眼可见。塘角鱼至生猛的,半死不活从未有,精气神永远饱满。黄鳝不爱动,在水里深思。另有鲫鱼、鲤鱼及鲈鱼,圭宁的鲈鱼不是别处说的鲈鱼,而是胖头鱼,叫大头鲈,一种头特别大的鲢鱼,闻讲在广州,这种大头鲈就是吃头的,剁下头来卖,鱼头贵过鱼身。塘角鱼清蒸,鲤鱼鲫鱼切成块煎,或者先煎一下,再加姜和酒和水焖透,叫炆,比红烧更原味。大头鲈直接加水炖汤,放两只红枣,汤甜鲜美。

那时径样样没有,唯有豆腐例外。即使在乡下外婆家,拿了黄豆就去豆腐房换,或者自己做,用村里的大石磨磨黄豆,豆粒泡得肥肥胖胖,放入磨面的细圆孔,推磨,磨嘴出来,变成豆浆和豆渣,豆浆煮开,稍晾凉,点石膏就得到豆腐脑,用大石头隔棉布静压脱水,则成豆腐。在县城,卖豆腐的地方永远有十几块石头,有两块石头就是我和吕觉悟的。它代表我们排队。早上六点钟,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结伴排队买豆腐。到地方一看,昨天我们的石头还在呢,柚子大的青石,是我的,半截赭红砖头,是吕觉悟的,我们把石头放进队伍里,就算是排上了队。

采草药:我生下五十六日母亲就去采草药,去的是大容山,之后她又去六感采草药,曾在大队部住了几日。我第一次采草药是小学三年级,老师带上山,连采带认。庞老师教大家认七叶一枝花,她画在黑板上,七瓣叶,中间一朵花。好听的名字可以赋予事物神奇的色彩,我们那时坚信,能执到七叶一枝花为至幸。我记得的有芝麻草和雷公藤,吕觉悟还记得采过马齿苋、瓜子菜。据说马齿苋根可以治痔疮。

我家门口生满了车前草,此为常用草药,百草之母,许多古老的药方都有它。英国理查德·梅比(被誉为当代不列颠最伟大的博物学家)的书中有手绘,同我家门口的车前草是同一种。“它那贴地而生的叶坚韧又富弹性,不怕踩踏。你可以踩过去,碾过去,甚至开车轧过去,它们依旧继续生长。甚至越是被践踏,它们就越是生机勃勃,而长在它们周围的脆弱植物早已被摧毁。根据交感巫术法则,车前草是压砸或撕裂伤的良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点确实是真的。车前草的叶子里含有很高比例的单宁,可以收敛伤口和止血)。”

提子:我一直困惑,明明是葡萄,为何要叫提子。后来明白,提子是进口的葡萄。它跟我们的葡萄不大一样,皮厚肉硬,汁少,皮肉难分离,不易剥皮。据讲提子是香港传过来的,因来自美国,所以贵,二十多块钱一斤。

白斩:斩字虽暴力,但,白斩永远是一种无上隆重的烹饪法,若你没在岭南生活过,一定感到匪夷所思。一只鸡白水煮熟捞起,“咚咚”斩成块,码入碟奉上台,望见这一盘白寡,北人定认为我们疯了。北人和我们的最大区别就是,他们连青菜都要放酱油,一没酱油,就觉得天要塌下来。我们对酱油法嗤之以鼻,任何菜,一放了酱油,这个菜就搞砸了,不但难看得要命,且味道发酸,我们喜欢未经污染的原味。

我一向视白斩鸡为至味,皮黄肉白热腾腾捞到砧板上斩成块的鸡肉,从砧板上的斩剁声开始,葱蓉蒜蓉,特有的沙姜、葱头,切碎的艽头、芫荽,上面一层熟花生油,完美的蘸料已是无上诱人,放上饭台就是节日气氛,蘸了蘸料的白斩鸡块油汪汪亮闪闪的软滑颤,入嘴的那一刻,闪电般传导一种过年的幸福感,再也没有比这更铭心刻骨的食物了。许多食物都可以白斩,白斩鸭白斩鹅白斩肉,当然还有白斩猪脚,这种白斩猪脚横扫所有的熟食摊。但,鸭不如煲汤,鹅呢,不如变成烧鹅,五花肉不如做成扣肉,而猪脚,天生就系做白斩的,陆川猪的猪脚用来白斩,最是皮爽肉滑,肥糯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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