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衣佬、车衣婆:裁缝。我们管缝纫叫车衫,车衣,裁缝就是车衣佬、车衣婆。沙街口曾有只车衣铺,铺里有只车衣婆,姓叶,我已全无印象,吕觉悟倒还记得,她在沙街住的时间比我长。圭宁县城的车衣铺集中在街顶。母亲大人说:“去街顶找人度身置件新衫畀你先。”这就意味着,我快有新衣穿了。
大蟒蛇:吕觉悟记得沙街有畜牧站的蛇仓,有多条大蟒蛇。有次,一条大蟒蛇溜出来。吕觉悟的外婆说,这条大蟒蛇本来要成精了,结果着畜牧站捉住,成不了精,它不甘心,就跑出来。我问米豆记不记得蟒蛇,他说记得。有关大蟒蛇我全无印象。
入暗:傍晚。往时圭宁话没有傍晚这只词,讲入暗。但现时小孩都不用这词了。母亲说:“你系入暗时生的。”如此,我的出生时辰是在酉时。
姑姑李穗好:小姑姑身世惨痛,因是女孩,一落生就被丢到粪坑尿桶边,好在有一堆禾秆,她躺在禾秆上三日三夜。前头有了五个孩子,养不活,不要她了。她命硬,三日三夜不断气,禾秆没有生出狗虱啮她,老鼠也没来啃她,没有水喝,更谈不上奶,三日三夜没吃没喝。阿公坚持不要她,但是阿婆来了。阿婆在厕所门口,闻她动,阿婆就从禾秆堆上抱回了她。姑姑发奋读书考上了电子工业学校,早早脱离了家庭。毕业后发誓去离家最远的东北,就去了齐齐哈尔,在这名字古怪冰天雪地的至远城市工作了许多年。一直没结婚,三十多岁又回到了南宁。我考上大学,姑姑寄来了新买的呢子短大衣,还有皮棉鞋。每年暑假我不想回家,就到南宁找姑姑,在她的单身宿舍挨过漫长的假期。
“我爱你”:1999年,在成都拍电影《诗意的年代》,众人议论,“我爱你”用方言怎么讲。徐星说,就说钟意。的确,方言说“我爱你”非常别扭,这种新词向来不贴身。也无人讲得出口。讲出了也像假的。
出山:把去世的人送上山埋葬。第一次出山是在高二暑假,在氮肥厂做日工,卢同学从屋顶跌落身亡。那次是砌氨水池,盖到二层楼高时,拌好的水泥用钢绳滑轮送上,卢同学向前拽斗车,一脚踩空,人跌落地,当场气绝。工友去买入殓的衣服,是普通的白上衣和蓝裤子,还有一双布鞋,白底黑面带襻。工友一一拿给大家看,不停地问:还可以吧?还可以吧?扎花圈是就近用相思树,细长叶的相思树叶绕成一环,扎了四五只。我们跟在棺材后面送她上山,棺材坑挖好了,坑边堆着新掘起的一垄土,泥腥气一阵阵……下山时绕过满山稔子树,裤脚上全是草簕。卢同学高瘦略黑,学习好,是校排球队队长,出事前一日她还看我的掌纹给我算命,第二日人就没了。
执骨:人死后葬三年,到时间掘开棺材执骨,放入瓦罐二次葬。执骨后的棺材坑为长形深坑,坑底生满草,尤以狼蕨为盛,它们状似凤尾,油光水滑长势凶猛。有的坑来不及生草,泥土新黄,比起冥褐色的旧泥,新泥更像山岭的内脏。棺材坑里陈旧的头发粘成片状,是亡者的遗存,头皮腐烂,骨肉分离。坑里还有旧而烂的衣服。
氮肥厂:曾是县里最耀眼的国营工厂,海宝的原单位。20世纪90年代卖给个人,工人遣散,至21世纪,工厂渐废弃。20世纪70年代我高中暑假去氮肥厂做过散工,氨水池就是我们那时建的。有次回来,吕觉悟让妹妹觉秀带我去看,整个工厂已然是残骸了,氨水池散发腐水的臭气,架空的管道锈迹斑斑,大片大片的锈片支棱着,随时要掉下来,一排排洗澡间的木门歪斜朽败(想当年在厂里洗澡是极好的福利),里面有干掉的大便。废弃的厂区举目尽灰色,灰扑扑的高矮软硬方的长的扁的圆的,水泥墙、带坑的厂道、屋顶、窗、树草、干掉的水池、杂草丛生的花坛……灰得静寂。正是下午五点多,厂房上空铁灰的厚云忽然裂开一条隙,一道异常耀眼的赩炽金光照在这片死去的废旧厂房上。
氮肥厂的遗骸横陈二十年,但它终于被铲平了,它变身为一片密密麻麻的住宅,文友一指,那就是圭宁的安居工程,安居房和廉租房都在这里,只见一片光秃的房屋,没有树。建于1972年的氮肥厂至此完全消失。那一年的大事记,县志里留下了一行字:7月,县氮肥厂建成投产,开始年产合成氨3000吨。
地区水泥厂:它不隶属县里,而是隶属地区,所以,它是一个高级的工厂,福利好,人人神气。中学驻校工宣队就是从地区水泥厂派出的,有掌管全校的大权。我随校文艺队去过几次水泥厂演出,厂里派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来学校接,我们面带彩妆,搬上道具乐器从敞开的后挡板攀上卡车,十分有面子。
我记得它灯火通明的大球场、水泥台阶、平房宿舍、堪比县礼堂的厂礼堂。一个工厂的礼堂,舞台却有射灯,有追光,一排黑色的圆筒灯悬挂在舞台口沿的上方,气派非凡。当灯光转暗,扮演吴清华的张大梅就在一朵圆圆的追光中疾步趋前,仿佛自带一圈神奇光环……后台化妆间有贴墙的大镜,水泥厂文艺队的老师见多识广,她带着广州口音,指点我画得过黑的眉毛说:“果度,眉毛淡一滴,到中间黑一滴,到眉梢再渐渐淡,就自然了,系无系?”她用一支棉签按我的眉梢,一边讲,“自然了就好睇了,从头至尾一样黑很假的。”学校的文艺老师可从来没教过这些,我们受到的规训是:先抹一层凡士林,再抹一层肉色彩底,扑上腮红之后定妆。画眼影和眉毛是用一支细扁毛笔,蘸上油彩,先用红色,再用黑色,画成的眉毛又弯又长,从头黑到尾,眼影是锐利的,犹如一根小小的长矛,妆后的眉眼自然与生活相去甚远,既像古装戏里的旦角,又像民间面具。
我同郑江葳还去水泥厂借过一次演出服装。大队知青排了舞蹈“大红枣儿送亲人”,演出需要道具和服装,那种浅浅的篮子、丹红的大襟衫和漆绿的宽腿绸裤子,两人一致认为,篮子无所谓,服装是成败之关键,没有醒目的丹红和漆绿,舞蹈将会大大缩水。水泥厂舞台的后面、化妆间的旁边是道具服装间,我曾望见里面挂有一排排灰色军装、藏族长裙,也有正红色的大襟衫和墨绿色的绸裤……郑江葳去大队开了证明,两人骑车径往。路上下起了雨,又冒雨前行,湿溻溻骑到水泥厂,但管服装的人不在,就又冒雨骑回了生产队。
今时见到地区水泥厂,已是一片灰暗萧条,像是从几年前的氮肥厂吐出来的。路边的过磅处,高大的框形建筑还在,当年整辆卡车整体过磅,县城少年大开眼界。废弃的厂房边有几畦新翻开的地,有人在上面种了芥菜和生菜。
厕所:医院平房宿舍,马路对面有个泥屋公厕,该公厕不是医院的,属县城环卫队,泥砖墙,墙皮脱了一半,与乡下猪圈不相上下。两只蹲坑,一边男一边女。隔几日有一老头打扫。蹲坑也是泥的,没有水泥也无砖,便坑亦浅,前一个人的排泄物赫然在目,未经发酵的粪便臭气难忍。医院里干净体面的人也只能上这个厕所,他们走出厕所后总要在杨桃树下站一时,仿佛窒息之后需自我复苏。坡坎旁边有樖大杨桃树,叶丰茂,杨桃是甜的。传说1949年有匹马埋在树底。
小便则用尿桶或尿缸。有两间洗身房放了尿缸,高的矮的豁了边,散发着尿气。冲凉房有一半没了门,仅一间既有尿缸又有门,门却关不实,很大一道缝,望得见里面的人,更令人不适的是尿声,尿注进尿缸里,声音放得很大。有些人家用痰盂解决,更多的是瓦罐,叫尿煲,单耳的砂锅,边缘有年深日久的尿碱。
尿水是卖钱的,五角钱一担。晏昼无人,陌生人担对空尿桶,在窄道里探头探脑,装过谷壳的房间走出一个老伯,“系果度系果度(在这里在这里)”,买尿的人一勺接一勺打尿缸舀出。“果滴尿系最好嘅啦,一滴水都无冲助嘅(这些尿是最好了的啦,一滴水都没有兑的)……”满满一担尿舀好,五角钱银纸递到手上,一担尿稳稳担起身,他沉沉而行,溅出的几滴尿水落在过道的青石板上,凸起的石块或人面果树的落叶也沾上了尿气。
笺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出现一个抹着口红、身着绿色碎条(即日语的“短册”)服饰的女性舞者山田葵。21岁的山田葵出生于长野县松本市。她的舞姿细腻婉约,扭动身姿,呈现各种肢体语言;脸上阴森无笑容,只有痛苦、悚然的怪颜表情,好似异界之魂在人世间游**。满视野的绿色碎条布状,隐喻她扎根于家乡的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因此,她又是森林之子,诠释着欢乐与寂灭这个人类共通的主题。——《财新周刊·副刊》2021816
又笺:
昨天发了朋友圈,误以为日本短册是一种服饰的名称,结果不是,短册是指那个碎条。一大早学识渊博的友人发来微信指出:
短册(たんざく):(1)〔細長い紙〕长条诗笺,长条纸。
短冊に句を書く把诗句写在诗笺上。
(2)〔たんざく形〕长方形。
大根を短冊に切る把萝卜切成长方块儿。
短册并不是一种日本服饰的名称。《财新周刊》所云“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出现一个抹着口红、身着绿色碎条(即日语的‘短册’)服饰的女性舞者山田葵”,短册是指碎条,不是服饰。
知无不言,请兄宽恕。
“短册是长条硬纸,一手持着,另一手在上面写诗。日本的纸店都有卖短册的。”
——作者注,202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