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再一日
成十年:将近十年。烂吃:吃得多。掹:拉,拽。侬公书:小人书。先:语气词。正经:真正。装香:烧香。
——《李跃豆词典》
(银簪)她晚上睡不着,热,觉得褥子厚,棉被也厚。家中向无薄被,仅毛巾被,她想起往时不但没有薄被,连毛巾被都没有,夏天尽盖床单。
外婆夜里也是睡不着的,整夜睡不着。时常两三点就起身。幼时没听她讲过故事,倒是教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用的是柚子核,数到九十九她就兴奋蹦跳。幼时数到一百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值得跳上无数跳。
还教她钩花,外婆在容县读女子学校是有手工课的,故她钩花钩得平直紧,而跃豆总是钩得稀松不成器,她就让拆了重钩。然后她喂鸡崽,她喂鸡崽总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撒一把碎米,目光慈祥。
跃豆大二时暑假才听了她讲她的外公家。
外婆的外公是晚清举人,曾在上海一带做县令,她的舅舅冯介曾留学美国,是第一批留美生,留学回来修铁路。她的表叔冯振心,曾任无锡大学校长。她则是民国元年去容县读的女子师范,之前是家庭教师在家教。女子师范有几百学生,学制两年,开有新课程:英语历史地理算学修身国文音乐图画手工。纪律很严,由一名老婆子做监学。
也是跃豆上大学之后她才开始讲故事,不知讲给谁听。据远照说,外婆睡不着就整夜讲故事,讲《水浒传》《薛仁贵征东征西》《狸猫换太子》。在旧医院宿舍,半夜有人上厕所,一溜长廊行上,闻她还在讲。讲了大半夜兴奋过头,天一光就上街,结果行到县礼堂喊头晕,人就跌落地了。
她一向没想过是谁给自己启蒙,到了这一时,去广西崇左开会,约母亲来南宁见,她极认真对跃豆讲:“是外婆给你启蒙的是外婆给你启蒙的,不是我。”她说着就红了眼眶。
教她从一数到一百,是算术的启蒙,但没做过修身的启蒙。
“外婆,你细时读书有乜嘢课呢?”
外婆钩着枕头套答她:“乜嘢课,修身、手工、算学。”
“修身”,在20世纪60年代是只极古怪的词,她嘀咕了一下,却也没问修身是修什么。到这时,听南怀瑾讲《楞严经》,才知是行卧起坐诸种,如目不斜视,既不能左右两边看,亦不得向上看或向低看,须得是正正的。据南怀瑾说,修身做好了同样可以悟道,同样奇经八脉打通。
外婆不教修身,跃豆就野生得爽势,她对住天大喊,又对住河大喊。翻墙攀树涉河,兼之偷果执花。
也没教她吃斋打坐喃咒,她也一向不知外婆是信佛的。
外婆对村人有慈悲心,她幼时全然懵懂。怪不得外婆虽地主成分,“文革”时村邻仍敬她一声“七伯娘”,她也日日安然在杨桃树下钩花镂空。农会主席的儿子还认她为干妈,叫她阿母。不像她幼时以为的,是万恶的地主婆。
到这时她才憬悟。
又想起有一年在沙街,外婆给她买了豆沙包和叉烧包,她先喜又疑,竟认为这意外的好吃食是因外婆要下毒才特意买的。她又想吃又不敢吃,想象自己吃了就会死掉,那时她刚有一个死的概念,认为“死”就是掉入一只黑得不到底的深渊。她生平至爱外婆,可侬公书里地主婆个个阴毒,亲爱的外婆会不会是潜伏特务?
迫害妄想症像只鬼,忽忽悠悠潜入她的小脑壳。
远照给跃豆带来了外婆的手工,钩的眼镜袋,上面钩了“为人民服务”,有只钱包,用红线钩了“节约”两字。还有钩花镂空的信袋,外婆不会知道,现在的人已经不写信了。
她望见外婆在虚空中,她企在那樖已被砍掉的大芒果树下,穿着往时黑色大襟衫,发夹夹住脑后一把头发。外婆嘟囔道:“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还半嘟囔半吟唱:“晴对雨,地对天,天地对山川。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跃豆向来不知外婆还会作对子的,早时从未听过这些。想着也是应该,外婆的母亲是山围冯大家族,出了若干人才,对女子教育向来是开明的。只见她掹出头发中的银簪,银簪忽忽发亮,同时响了隐雷……
忽闻外婆在耳边轻轻唤道:“跃豆跃豆,望望睇先。”甚至有气息拂动。
她一时醒过来,是完全清醒从未睡着的状态,黑暗中她感到天地之阔大,她清醒地缩小了,清醒地乘坐在银簪上,银簪带她上到半空中,底下黑筢邋的一大片房屋,她望见了北流河,桥身闪闪的缠灯照见了新起的楼盘,河边的马尾松全光了,船厂当然没有。她也望见了体育场,简直就像一摊牛屎大小。她在了很高的半空中,而银簪还在闪闪发亮,原来银簪是这么大这么宽的,坐得上人,她之前如何不晓得呢?外婆的声音在空中说道:“眨令,眨令!”
眨令是什么,梦中她想不起来,只是感到耳熟。
天未明,远处雷声阵阵,有隐隐雨气驶来。半醒半睡中,她终于想起来,眨令不是别的,正是闪电啊,这个词她已经忘了很多年,现在不再有人识。母亲倒是识的,但她也早已不讲。
雷声越来越近,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有猛烈的嘚嘚声。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想在圭宁买房子了,那套二手房,要退掉。在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中她感到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她决意退掉。
她马上全身轻松起来,她奇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买房只是一个开头,买了房就要刷墙,置家具电器,住少空多,平添兄弟间龃龉,米豆和海宝,两人已各有一幢楼,但是母亲大人发话,米豆亦可以来跃豆这里住几日(她总怕人说她亏欠米豆)。想到自己的卧室将被早已陌生的兄弟进出,跃豆感到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痒。她睁大眼睛,闪电瞬间照亮了房间,她庆幸自己断然决定,一切都还来得及。千祈千祈。
当初买房是一念之间,现在退房亦是一念之间,这种莽撞急遽,在她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
闪电雷声中雨越发大起来。
(泽红家)少时她们是隔篱邻舍,同一排泥砖平房,不同门洞进出,水龙头也是同一只。那水泥地坪上白铁桶里浓黄的药水,她全身生疮的弟弟,像蛇一样蜿蜒流去的药水痕。下课她就和泽红吕觉悟去番石榴树底讲话,那番石榴树是她们的地盘别人不能侵占的。劳动课体育课更是腻在一起,高中她至遗憾的就是与两人不同班,但她马上找到了泽鲜,两姐妹中的妹妹,她们很快成为密友,她跨级跨班搬到泽鲜班的宿舍住下来。之后又有几十年不通音讯。高中两年她不开心,不再当班干部及三好学生,谁知那时她竟在意这些,算是被时代驯化了。时代给她那样的信息,她竟认可唯如此才能有出息。但她找到了泽鲜,创造了一个二人世界。泽鲜样样都听她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主导者,而泽鲜是崇拜者。她沉浸在这个二人世界里直到泽鲜恋爱。
每个家都变了,自20世纪90年代起,陆续地,大家都已不住单位宿舍。她们不再是邻居,她们的母亲也早不同在一个单位,泽红父亲官复原职重回教育局,母亲也调到了中学当校医。泽红家先搬到了北流河对岸,后来又继续搬。吕觉悟家也早不在沙街,不在旧盐仓,不在水利局宿舍,也不在五金厂她母亲的工人宿舍。圭宁小城也早已面目全非,互不知谁家在何处。她们再不能拔脚就去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