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红家现在在火烧桥菜市旁边,门口有一根电线杆。
她家一楼也窄小,但有文化气。文化气是从那块大楠木茶台来的,木是一整块原木,截面阔且花纹美妙,如风吹水波,亦像绸缎皱褶。再加上白墙上挂的书法:心地清凉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茶台上有烧茶的电磁炉和小铁锅,架上有几饼普洱茶。
泽红在家,泽鲜不在。
泽红说,泽鲜每年九月回来替她十几日,平时会给父母寄各种普洱茶,父母不需要钱,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八九千,生病有公费医疗。泽鲜一直在云南滇中,三个孩子都没上学,这一直是前教育局长王典运的心结。
泽鲜学佛多年,对此不争论。闲时只劝父母多饮普洱健身。
理由另具一格:运动健身伤气血,普洱茶也同样运化脏器,饮了普洱,体内的消化、血液都处在运化状态中,人坐着不出门也等于运动。
自搬离旧医院她就没见过泽红父母,两人都过了九十,王典运九十一岁,罗姨九十二岁,两人结婚六十年,已是钻石婚。
王坐在轮椅上,红光满面。罗姨头发几乎没了,长长细细的几根,眼睛倒有精光。
见到泽红她总要想起私奔这件事的。
私奔这样惊天动地,想不到泽红真是做得出。“那个”(按吕觉悟的指称)比她大十九岁,她为他放弃了全广西最好医院的骨科护士的职业,放弃了她的南宁户口同时跟全家闹翻,义无反顾远走他乡。“那个”有家室未离,妻子就是她医院的护士长,几番上班时昏倒,这两人竟然罔顾一切,就爱情而言算得上英雄史诗了。“那个”去世后她无所依傍,有几年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儿子。近年才回得家乡服侍父母。她却比同龄人显得年轻,甚至还是美丽的。该有不少男人喜欢她,但她心是淡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泽红数落父亲,说他逞能,硬要组织老年合唱团去比赛,到处去,又洗冷水身,总仗着自己身体好,结果就着事了,中风。
“唱歌不好,耗气,不养生。”泽红说。
“有咩冇好,胸部运动,对身体好,又得心情舒爽。”王典运说。
远照说:“罗姨身体好过头先时喔,先前病恹恹的,你睇现时几好,两个人,耳不聋,眼不花。”
王典运在轮椅上坐得挺直,连连讲:“有女好有女好,很多大人物亦系一个女。”
王家的独子早年夭折,多年过去,总算心里放下了。
罗姨说:“王弟一落生脸就是褐色的,同事讲,罗瑞罗瑞可能系缺氧喔,就人工呼吸下啰,就吹气,一直吹一直吹,吹来吹去还是那样,就报我讲,罗瑞啊,冇系缺氧喔。就拿尿去太阳底下晒,不变色,讲明冇系尿的问题,是血有问题。太阳一晒呢渠就周身起脓疮。经常着验血,验出来,嗜衣红细胞有几百只,多得吓人,正常人呢嗜衣红细胞只有几只的,他身上是几百只,叫血卟啉症。”
“我妈看了本1958年出版的药学书,上头讲,这种病全世界只有八例。”泽红告诉跃豆。
王典运和罗瑞闲闲坐着,四十多年过去,独子夭折,他们已经认命了。两人笑眯眯的,颇有出尘感。他们当年到处带去睇病,南宁去了好几次,连上海都去了,次次都是王典运带去,在南宁还动手术割肝,讲系有肝脓肿,到了上海,又讲开刀是错的。医生说,如果是天生的就医不好,只得二十一岁。是后天的就可自愈。
泽红说:“按泽鲜的佛教讲法,系前世业障。”
两人身体这么好,吃什么呢?
泽红说:“就是炖牛排,加了黄精,不过黄精是野生的,泽鲜寄回的。”远照说:“真系有效喔,我亦买点黄精试试,煲给跃豆吃,她身体不抵你好。”泽红说:“牛肉至好,羊肉也好,猪肉是寒的,鸭肉、鱼肉都系寒性。泽鲜总讲人过了更年期阳气就耗得差不多了,全靠养。靠心静,靠饮食,冇得吃寒性嘢。用脑的人肠胃都不会好。”
罗瑞中气十足悠悠讲起来:“论身体,我泽红先天就好过你家跃豆,那阵时,我们两个都怀孕了,你记得冇啰,你住上头那间屋,我住这头。就住在隔篱,我每日吃两只鸡蛋。”
远照说:“我阿时就系吃番薯芋头。”
罗瑞说:“我泽红生下来先天几好的,又白又肥,总没病的。跃豆又黑又瘦,就系你每日吃番薯。”
远照强调一句:“我就系钟意吃番薯的。”
罗瑞坚持说:“先天还是差点,跃豆呢,落生就瘦,细时也太瘦,现在还是瘦。阿阵时,一条走廊就我们两只大肚婆,你记得冇啰,我们两个挺着大肚去开会,一不上夜班就要去开会,就在旧县委礼堂,人多筢喇(人多且乱)的,过廊又窄又挤,我们都双手揞住肚,怕着人撞到。”
“开乜嘢会呢?”跃豆问。
“乜嘢会,批判右派啊,批斗会。”罗姨应道。
她忽然想起来:“对了,就系批斗李稻基,批你老豆的会,你阿爸也挨了,还有某某某。”
跃豆一惊,望望远照说:“呀,向来没闻我妈讲过的。”
远照心思恍恍惚惚地嘟囔了句:“人几多的,多筢喇的。”
跃豆向来只知生父成了右派分子,从来不知还开过批斗会,而且自己在母胎中还参加了。对远照而言,原本没什么可苛求的,人人都得去。对自己,却是生命开端的头一件罕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