佢一动不动,一郁冇郁,像屙屎,但显然冇系屙屎,因为佢穿住裤。佢一动不动……我打瓦上行到隔篱做芥菜包只铺头,见龅牙女人切咸菜,厨房有冇有一碗白粥呢,白粥同咸菜,啯两样天生绝配,我探头望下底,望得自己有啲肚饿了。佢饭台堆满别样嘢:米粉、油渣、花生碎,仲有绿色芥菜叶。切碎啲咸菜同花生、油渣捞一起,大海碗啾啾响,香气升上瓦背顶,打瓦罅钻入我鼻窿。佢使一只小调羹装啲啲,鼻屎大,放入米粉中间,捻圆,揸扁,使芥菜叶包好,一只芥菜包就包好了。趁佢上煲蒸我赶紧行开,衫袋冇银纸,我冇想畀龅牙女人斜我一眼,佢眼白仲大过鸡蛋。
行过苦楝树时我谂起陈地理,阿个踎住马步啯男子佬,我打亮瓦向下望,佢仲像头先时踎住马步像屙屎。听闻讲,想做神仙可以噉样企住半日一动不动,我冇知佢系颠佬系神仙。为弄清啯件事,冇事时径我周时去佢瓦背顶,亮瓦下,佢啯簿写了好几本,纸越来越多,啲纸上印了一道道横线,系啲表格。
佢使墨水笔在上头写啲蚊蠓大啯数字。蚊蠓飞舞,黑麻麻一片,我见到蚊蠓飞入佢头壳。啯间屋冇似正常屋企,冇米缸尿缸,亦冇有挂在房梁,冇挂篮,有一部电话机,我两岁之前见过电话机,不过好多事我冇记得了……电话?嘚?嘚响到震耳,佢讲电话:“系,我系陈地理。哦哦,王经理,好嘅,我睇下,呢个,呢个。”放下电话佢有啲心烦,肯定系表上啯黑蚊蠓整佢头痛,佢抌抌头又抌抌腰,啯阵时我睇佢既冇似颠佬,亦冇似神仙,而像只生病老嘢。
星期六我去睇了场《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系学生包场啯。一出电影院门口我就以最快速度攀上县二招门口阿樖大榕树,沿马尾松树万寿果树玉兰树到木棉树,我又到了俞家舍附近阿樖苦楝树顶。
啱到佢瓦背顶,电就停了,周围一片漆黑,连路灯都停了。我闻瓦背顶下底擦火柴,火水灯就光了。冇单只火水灯发光,仲有碌亮光在角落喐住,一只细火水炉,上面坐一只细锑煲,正煮住水,佢打床下底一只纸皮盒拎出一嚿柚子皮,使水果刀,鎅成橡皮大就投入锑煲。
陈地理不与人同……梁医生打把电筒入来,掅只饭盒。但陈地理一啲都冇见欢喜,梁医生打开饭盒,系韭菜炒鸭蛋。但陈地理巢眉头,好似饭盒冇系韭菜炒鸭蛋,而系屎。我冇信,世界有人冇钟意食韭菜炒鸭蛋,除非系傻佬,我见过西门口一只颠佬执街上菜塞入嘴,冇分生熟,噍得像煎鱼噉香……陈地理对韭菜炒鸭蛋的态度使我断定:佢离真颠佬相去冇远嘞。
……我闻渠问:我啯黄豆呢?炒黄豆?
廿几年后我正闻讲,陈地理啯时径有精神分裂症,佢成日认为自己处于时间支流之中,要噍几粒黄豆才返得回啯只世界。后来佢着送去柳州精神病院。
亦系到阿时径,我才第一次听闻讲,陈地理其实系我姨丈,亦系跃豆嘅姨丈,系远婵姨妈老公……十一姨梁远照、四姨梁远婵同我阿妈梁远美系疏堂姐妹,同一只阿公……三十年间大家族啯关系在晦暗中,逃亡、镇压、入狱、受控制,最好歆只人都无知同歆只人有关系。我四十岁之前不知我十一姨、四姨都在圭宁,我以为亲戚们或者远走他乡,或者不在人世。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在瓦背顶望见陈地理台上啯簿同表格密密麻麻,阿上头黑色蚊蠓打佢头壳飞入飞出。有一次佢觇头望瓦背顶,佢一定望见亮瓦上高两只眼,我闻叮一声,我哋四目相对。佢一啲都冇吃惊,他向我笑一下,笑得像哭。
他说:“你好,外星人。”
我问:“咩嘢系外星人?”
“就系第二啲星球嘅人。”
虽然我有时径都觉得天上高有可能有人,但打一个人嘴里讲出,我大大吃一惊。我鼻公紧贴住亮瓦,听闻佢热切讲:在很远很远嘅天上,银河之外,梗系有外星文明嘅。佢放入嘴一粒黄豆,噍过之后吞落喉,然后觇高头向亮瓦问道:“你打歆只星座来嘅?小犬座?定系天兔座?或者狐狸座,或者乌鸦座。”
佢又噍了一粒黄豆,“太远了,肉眼根本睇唔到。”
佢喊我仰头望天,睇一只由七粒星星组成嘅匙羹,啯只北斗七星我两岁就认得,就识,佢讲啯只就系大熊星座。佢继续噍黄豆,“肉眼睇得见嘅星座都无人,有人嘅星座肉眼睇唔见。时间嘅支流……我知嘅,你喺打支流来嘅。”关于我逃学,渠讲:“逃学不一定系坏事,关键要睇打歆逃去歆。”
阿日开始,我打瓦背顶啯瓦上落到佢窗口啯苦楝树杈上。夏季晚间屋焗热,但树杈上有细风,我喊佢打窗口爬出,直接坐到树上,啯只半老嘢,佢听我指挥,端一张凳摆好,一只脚跨上窗台,另一只脚踩在我帮佢踩低啯树杈上,佢一上力,成个人就坐上苦楝树了。坐定之后,佢讲:“你好,乌鸦。”“我唔系乌鸦,我系小五。”佢打衫袋摸出粒炒黄豆俾我:“你好,小乌。”
我在树杈上享用过佢韭菜炒鸭蛋、煎豆腐、花生米,亦享用佢同我夜观天象时嘅胡言乱语,佢教识我八十八只星座名,乌鸦的故事和鸡蛋花的学名(鸡蛋花,学名缅栀花,别称印度素馨,属夹竹桃科,全球约五十种)。当大猪赖胜雄大声背诵“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时径,我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们在朗诵《半夜鸡叫》,我朗诵《赤壁赋》。他们打少年之家借阅《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读一本竖排版繁体《红楼梦》……
阿只夏天,我在陈地理处接上阿婆啯启蒙,我在树杈上有一搭冇一搭跟住啲咬口句跳来跳去,我至钟意阿啲——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鸟系我钟意知啯,射日后羿、填海精卫、补天女娲,仲有《山海经》啯各种怪物,我钟意知道。在公园鸡蛋花树啯粗大树干上,我使削铅笔啯细刀仔雕了条有翼鱼。我相信在十丈远啯北流河里就有啯种鱼,佢哋在晚间浮到水面,发出粼粼萤光。
仰头望天,陈地理叹道:“而家嘅课本啊,实在系啊……”我睇佢发出嘶嘶声,问佢系无系而家课文整佢牙齿痛。“系喎系喎,牙痛。”佢讲可惜揾唔到先前啯国文课本,阿上头有猫、狗、春天、纸鹞,啯啲图系几爽逗啯,丰子恺味道,就系童趣知无知……可惜呀,可惜,可惜冇畀我返学校教地理了。
大多数时候佢坐在靠窗书台。我提醒佢,将书台拖近啲更方便,一抬腿就跨上树。我企在窗外底苦楝树杈上。佢将梁医生带来啯饭盒举在手上,有一啲炒燶啯花生米,或者煎到两面微黄啯豆腐饼,我睇住饭盒,大声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喊完了,佢就分我一粒花生米,有时两粒。如果系三粒,佢就会派我去东门口杂货铺,帮佢打上二两桂林三花酒。
半边月亮打头顶落到屋脊下,渠缩回窗子里(多半他不在树杈上,他本来就是坐在窗口的桌子上的),他摸摸口袋里的黄豆,讲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睡在黄豆里,晚安。”
我在瓦背顶同树顶游**时径,圭宁啯天,大事细事冚冚过。有时径,天空紫红色,到处都系土高炉,难睇丑陋,凸凸啯土堆烟囱,喷出黑烟,光漫红,云反射,红黄光映天映地。人面都是红黄色,地底燃,黑烟升上一片,今生前世,生或死,乌鸦铺在天。
铜阳书院啯大木棉树、大乌桕树,河边最大啯尤加利树、西门口街巷啯大人面果树,街上凤凰树、古荔枝树、大芒果树、大榕树,重重跌落地,变做劈柴,送入难睇丑陋土高炉,淤塞灶眼变作烟。
阿时径,跃豆仲在渠阿妈肚里中,渠通过脐带,闻到古树烧出啯火烟……佢出世几个月,远照姨母孭住佢,去民安公社大炼钢铁,同佢一同仲有两个女同事,各人孭住自己啯细虾仔……
1958年剩的大树不到三分之一,我的空中路径成日中断……打西门口攀上一樖树再冇直接到得龙桥小学,往时我攀上人面果树,半丈远,就会有一樖玉兰,玉兰树之后系木棉树,木棉树之后系苦楝树、榕树、万寿果树、龙眼树、芒果树、马尾松树……
我总要一再提到它们,它们曾是我脚下富有弹性的神奇道路,是深浅不同的绿色,或大或细的树叶,时疏时密,光滑和粗糙的树枝交替摩擦我的脚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