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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仍一日(第2页)

我跟罗明艳回家,她家的厨房与猪栏挨着,听闻猪呼哧呼哧喘,我跑去望,见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猪,背上有几团黑斑,是漂亮的花猪,它站在木栏前,出力地向我喷鼻息。我又跟罗明艳到屋后的菜园,采了紫苏和薄荷。石螺也在沸水里滚过,用针挑螺肉,已有满满一碗。她说,粥就要好了。但我听到了她母亲的动静,飞快地与罗明艳招呼一声,像做贼一样溜走了。罗明艳追出来喊,哎哎哎,石螺粥都好了。——我也仿佛闻到了葱花生姜的味道,当然,再馋也不能赖着。

我至今也没吃过石螺粥,连石螺,恐怕都已无迹可寻。

……到处都静,没有人。远照摘了张叶子给跃豆,是藤上生的,长长的心形,中间一小片暗斑。往时洗过她的烂脚的草药,她只记得五色花。

面目全非的公园路,旧的建筑都不见了,文艺队排练的旧天主教堂,拆了变作三只发廊;公园那幢黄墙黑瓦房屋,本来做过县图书馆,更早时是国民党旧党部,此时是啤酒美食广场。所谓广场,也是向大城市学样的。

东门口,卖豉油的杂货店,那些幅纸豉油火水糖果饼干一概杂货,那个矮矮的老头,他日日在年年在,三四十年他日日永在,豉油是用桐油叶子盛的,他竹片一刮,桐油树叶的长柄穿过叶子提着叶柄回家马上炒猪肉,火水是他用带柄的竹唛量的,一种圆锥形的宝塔糖,也是他从玻璃筒里夹出放到纸里包好的,他竟然不在了;米粉店,小学二年级饿晕在书桌上,庞老师给你一角钱二两米票去吃米粉,救命的米粉店就是它,四分钱一两八分钱二两正好一碗,热腾腾的白气与葱花柔软的卷粉、奢侈的云吞和卷了咸菜豆腐干的咸卷……杂货店和米粉店以及卖猪血的猪红店,这地皮是左右逢源的,此时它们统统转了身,成了新而寡淡二手三手四五六七手的体育用品店甜蜜新娘婚纱摄影爱婴天地。东门口那一大块空地上的电影,那些《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那些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它们全都被掩埋了。

东门大酒店掩埋了一切,它眉头一排细灯笼,门边一排摩托车。

近乎丑。

桥头一堆人向河里张望,有个妇娘投河,众人围观打捞,没捞上来。

摩托车,摩托车,摩托车,废气,噪声,无法走路。那些旧年的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自然是要被掩埋的。

想要翻遍时间的皱褶拣出来亦是可笑。

沙街整条街消遁在时间中,有一半铲平另做他用,另一半并到龙桥街,地名无存,沙街沉入河底。丧失的美。沉入河底的街。

时代到这一步,人人也只能咽下去。或者就认它,是勃勃生机正到丑的阶段。

(长途跋涉的婆婄)巷口晃晃****行入一个老婆婄,衰朽、萎缩、塌陷,像只鸵鸟。她定睛一望,竟然是远素姨婆!

有关姨婆,其实是姨母,远素是母亲的堂姐,为咩嘢叫姨婆呢?母亲说:“反正外婆就是这么教的,叫大姨婆。”百岁的姨婆未拄拐棍就行过了长长街巷。她皮包骨头,一身晦暗,令跃豆想起埃及的木乃伊。姨婆找不到远照家,正东张西望。跃豆赶紧冲落楼,在大门口迎到姨婆大人。她忍不住数落道:“做咩不事先打电话呢?也不喊人陪。三轮车要一直开到门口的。”

长途跋涉之后(对一个百岁婆婄而言,过三条街就是长途跋涉,何况是街巷头就下了车),姨婆大人毫不喘气,居然一一应道:“无使啦无使啦,系坐三轮车来嘅,到了巷口无记得系第几间,我就落来慢慢揾。”

忽然明白,远素姨婆是来回访的。昨日去探她还给了封包,故要回访。

她手里拎了只塑料袋,里头装了一袋羊奶粉。是她的回礼。远照听到动静也速速落楼,一边喊道:“千万无使渠上楼千万无使渠上楼。”姨婆就被安顿在一楼木沙发坐落。

姨婆笑吟吟的,一把捉住跃豆手臂。

一种老迈的冰凉腻感,连同她口腔、身上散发的混搭的老人气味一下罩来,跃豆受到惊吓,又感到恶心,她当然永远记得姨婆对母亲大人的恩情,是她帮交了五块钱学费,远照人生从此别开生面。但她身上的气味还是让她想呕。

母亲替跃豆握住了姨婆的手。

她面无难色,似乎闻不到老人发出的腐烂气味。

老人两手捉着跃豆的手臂又开始摇起来,她边摇边唱道:“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原来她终于想起这《抗敌歌》后面那几句,要唱给跃豆听。“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她反复唱这几句,唱了就笑,笑了又唱。

“跃豆跃豆,明年我一百零一岁生日,你一定要返来哈。”姨婆讲。

远照热烈地握住远素的手热烈应道:“回的回的,三姐(按大排行远素行三)明年你一百零一岁,她专门打北京飞返回。”

“我不一定啊。”跃豆嘀咕。远照扭头低声道:“你先应住她,等她欢喜开心就好啦,到时径再讲。”远素姨婆上只月刚刚过完她的百岁生日,在一家酒店摆了两桌,县医院送来了一只大蛋糕,她吃了鱼还吃了肉饼,吃得不少。跃豆听了,觉得实在是高山仰止的。哪怕她没能力吃鱼,一个五十岁的人看一百岁,亦同样是高山仰止。

她幼时常见姨婆来,坐在灶间,同母亲大人嘀嘀咕咕。她们总要谈论世界革命,谈完苏联,又谈缅甸越南,她们也总是有些神秘,时常提到天新和国境以及缅甸解放军。

真相如何跃豆也并不晓得,她从不觉得自己可以追寻到真相。真相是没有的。她写下的,也只是对真相的猜测。

(捞不出来的真相)姨婆刚走家里又来了客人,是母亲特意找来的,称廖主任。廖惟因,退休的妇联主任,旧时与李稻基一起搞土改。“廖主任同你生父工作过的,喊她来屋企坐坐,知道好多事,你就问她。”母亲说。

她就真的来了。

我在五楼,闻母亲大人在二楼屋厅喊:“跃豆——廖主任来了。”我下楼,望见一个端庄精干瘦小的老妇人很有派头地坐在屋厅沙发上。

廖惟因说,你就系李稻基的女儿啊!没想到这么朴素。

她说以为我会穿一件旗袍……旗袍在她那一代象征着典雅、文明、时尚……但旗袍这个字眼总使我想到礼仪小姐、茶道小姐,或舞台上的旧时代人物、电影里的风情女人。现在谁会穿旗袍呢。

廖惟因是时代先锋,1949年圭宁中学高一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她远远望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国民党的十台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她去军政委员会要求参加工作……“我一去渠哋就收了,有饭吃,每日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萝卜酸菜。(做咩工作呢?)就系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喻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就系唱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下乡了,每人发一枚襟章,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啊,解放海南岛要过大军,要征稻草喂马……我同李稻基参加了一个工作队……52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县里评功,李稻基立了大功……他发动群众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好大工夫……每人发了一只纪念章,奖了一只笔记本,纪念章上系一个农民手捧土地证……我们两三个人好兴奋,在冬天大街行行行,一直行,一点都不冷,浑身热腾腾,李稻基第一次同我讲到了他的婚姻,讲他在安陆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准备离婚……”

想起来,母亲怀上我未几,我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

次日我到泽红家,才听她母亲讲,当时在县礼堂开批判大会,县直机关所有人都要到会,我在母腹就参加了批判父亲的大会。

我也向廖惟因打听生父被打成右派的事,但她说她不太清楚,她在妇联,我父亲在食品公司。不过从俞家舍搬出后,廖主任担心他想不开出事,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她说:“我劝他想想自己的女儿才刚刚生出来。后来他想开了,说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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