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异地。母语。米缸。
(鸡粥与狼蕨,与母语)年轻的服务生都是微笑着的,他们身着黑色店服。而两列亮晶晶的玻璃杯闪亮在她额头的高度,势必有一连串英语劈头滚过……
她受到了惊吓。但必须,不能受惊吓。好吧西餐厅。与大堂连通的这个西餐厅。两名陪她来的人员(称小姐或女士好像都不对她的脾胃)一眨眼就消失在餐厅厚重的弹簧门外。她必须镇定。头菜、主菜、甜点,名头生冷古怪。想食粥,当然没有;炒青菜,当然也没有。好吧,奶油汤和蘑菇饭,共九十元。黏糊糊的,望之不爽入口古怪。即使吃掉了三分之一还是觉得没饱。一觉得没饱就越来越饥。才八点多还算早。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台说出门往右,到了路口再往左。
等红灯过马路。地面有大而长的字:望右。香港车靠左行驶,若按内地习惯过马路,“嘭”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着撞倒。
在生地方总是紧张的,何况还过马路。
抬头一见红十字,她马上安了心。虽是陌生的浸信会医院的红十字,且巨型威势,前所未见,但它放之四海而皆准。红十字对面就是她打听到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7-ELEVEN,与北京同,绿红橙三色横额。结果只买到牛奶。
脚踩上铺地的一块大铁板,感觉有些错位。
童年时想象的香港是妖魅而繁华的。三个小时之前,她出了机场望见的香港,是让人耳目震动的一片璀璨,海面和山腰之间,无数高楼的灯光。巨高的钢筋水泥,这些人类的建筑,在入夜时分至系好看。跃豆之前认为,高楼都是丑陋的,唯大自然才够壮美。她瞬间就改变了看法。人类的建筑镶嵌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算得上是大自然生出的闪亮部分。
周围闪亮着,但是热,且潮湿,她走在这个城市的皱褶间,踩了几步沉闷的铁板。这是香港吗?纸醉金迷的国际大都市。
从铁板的缝隙,她一眼望见地下一层有只圆灯笼——
暖亮的圆灯笼,一只楷书的“粥”字。一个有粥的地方!有粥!她快步下楼梯,推开门果然是粥,各种粥:猪肝粥、鱼片粥、鸡肉粥……还有各种米粉。幼时吃的,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齐全的了。
“唔该,我想食一碗生滚鸡粥。”她忽然冒出一句粤语。开票的女人说:“鸡粥卖晒喇。”是的,卖晒咗喇,卖光了。
她是怕英语的。
来港前下载了有道软件,本打算用来查单词,结果完全可以直接语音,自己讲一句,它就译一句。红色的话筒,按住,讲中文,波浪线粼粼浮动,你输入一句,它就出来一句,还自动安排了中年平缓的女声……一个国际化的中年女人藏在手机里,随时帮她讲出英语。竟不必输入英文单词,文盲亦可。
大堂集合时,她就举了手机,笨拙地试着以“有道”软件同印尼女作家聊了几句。美国来的诗人见了也对她的手机问道:“Isthereany……”她通过有道说:“……”他问“ese……?”她说:“Freee”(翻译有时是生硬的,有时则莫名其妙)。
一行人被领去唯港荟食饭。
唯港荟的中庭极高,阳光打头顶汇入,高墙布满不同种类的草本植物,它们生在一整面高高阔阔的墙上,草们缜密茂盛,生猛威势。跃豆仰头望,茂密的草高高低低层次错落,她认出,高出的草就是外婆家那种狼蕨。她微笑起来。有人给她介绍了刘颂联,主持你们那场演讲的就是他。
白色台布的长桌,整桌都是英语。
一个短发的外国女人安排众人入座,一口英语说得飞快。刘颂联被安排坐在她正对面,外国女人冲她冒出一句普通话:“可以吗?”跃豆问刘颂联,这个金色短发的外国女人是什么人。刘耳语告诉她,正是工作坊主任,这次国际作家访问计划的主人,叫西尔维亚·文森特,美国籍,博士是研究西夏文的,写儿童文学。刘同跃豆聊天,刘说出了一个旧友的名字,于是她就找到了救星。全然陌生的西餐菜单,纵然有中英双文,也够她茫然。又是不知所措的前菜、主菜、甜点……一团乱麻中,刘颂联帮着逐一确定下来,前菜有三文鱼,是生的,胃受不了。要了一只汤,主菜要了鱼柳,甜点两款,有冰激凌那款太冰了,就要了一个鲜花饼。
主人和英语们互相拥抱,一个在另一个的耳边颊边啧啧有声。
这些她见过不少,现在内地晚宴、酒会巨多,一出歌剧首演,一只实体书店开业,一本杂志的外文版出版,一个颁奖典礼结束后,某大刊物创刊四十周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她记得有次某某文化公司上市庆典,晚宴之前,还发每位嘉宾一个iPad做礼物。
这场面就当看电影了。
头发长到腰的土耳其女诗人,主人以大大的熊抱迎接她的长发,土耳其微笑,开心。工作坊主任文森特一口美式英语,语速飞快,气氛甚是热烈,她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松弛着近乎松懈。她望住他们,听不懂绝非坏事,做一个纯视觉的旁观者亦不错的。
“唔该。”她唿声间跌出一句粤语。“唔该。”
刘颂联吃惊道:“原来你识讲粤语啊!”
“系啊。”老家是粤语区。她把老家土话转换成广州话,粤语音调铿锵,居然一句接住一句。
周围的英语飘远了,像地球上自然的生物,或者化身为某种灰色的蝶类,她听无识,但她望住它们,觉得好。而家乡的狼蕨从墙上长出来,爬到她的脚底下。她把自己的粤语称为广东乡下话。粤语以广州话和香港话为正宗,别处的粤语都算作广东乡下话。
“你可以试试用粤语演讲啊。”刘颂联忽然提议道。他认真着,甚至是肃穆的,绝非玩笑。她那几句夹生广东话,如此轻便就与演讲这样隆重大事搭上了钩。
她向长桌两头望了望,英语们仍在热烈。
鲜花饼,三边形洁白的骨瓷盘,白色扭曲的奶酪饼摆满了水果和鲜花,赩红纁红窃红浅绿深紫,另有米白浅黄窃紫的花瓣点缀,以及细小的绿叶。邻座的甜点亦亮爽,骨瓷盆上一只玲珑剔透的小小玻璃罐,里底有小半罐艳红**,摇摇晃动。无人知道这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吃的,大家面面相觑,左右观望。玻璃罐口托只玻璃漏斗,里头装了巧克力冰激凌,冰激凌上面也有水果。爽心悦目。
粤语改变了演讲这件事的性质,难嚼的牛排变成鲜花奶酪饼。
在冰激凌和鲜花饼之间,那个声音一再响起:你或者可以试试用粤语演讲。可以试试……粤语自动旋转,放出光来,上升,上升至墙上垂直生长的狼蕨中,狼蕨疯长,外婆家的狼蕨,那些贴身的圭宁土话,广东乡下话,它们就是粤语……粤语不讲聊天,讲倾偈。
“呢个倾偈好有学问嘅,”刘颂联说,“倾偈就是谈佛吖。”倾偈,她自小就系讲倾偈的。那些聊天、谈话、闲聊……普通话的说法都是二十岁以后的事。到了铜锣湾的中央图书馆,她将这样开场:各位好,今日晏昼我来呢度同大家倾偈……
粤语不讲下午,讲晏昼,一个演讲的下午是僵硬的,而一个倾偈的晏昼则让人松弛。尚未到来的下午变成了一个晏昼,这个晏昼她认识,她认识无数个晏昼,有些晏昼她在北流河撩水,有些晏昼她在河边的树下捡木棉花。所谓演讲,不过是又一个晏昼的倾偈而已。她不必扮演一个喜剧人物,而是还原回一个日常的自己……
“莫斯科大火的时候俄国人都在同仇敌忾保家卫国?不,他们大部分只是在生活。”在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跃豆感到自己重新认识了日常生活的价值与美学。
(香港的电视她照单全收)那些粤语的新闻、厨艺、广告、电视剧……虽是母语,亦要睇下字幕,几多词生疏了。
“核突”,那是外婆的词,连母亲大人都极少使用。“渌几分钟就得嘅喇”,厨艺节目,她看得欢喜,渌,啊渌就是烫啊,养生,渌脚,水太烫了,太渌了……捡回来,执返来……中学生的性教育,一个女孩对住镜头讲:同男仔在一起就会有细路仔,怎知怀孕了呢?会核突(恶心)吖……许久没有听过的字音,从几十年前的沙粒翻滚上来。从沙街,那条街名已消失的街,连接码头和无数条船的沙街,木船的船队,装满沙梨、瓦和瓷器稻米木头,船家妹梳着独辫子,窄窄木板,船舱里发亮的一小块,她们怎样屙屎呢?你和吕觉悟特意留神船板上围着的篾席,是企住围的,半边在船板半边对住河面,想象屎坨咚咚咚,一坨一坨落入河。天哪我们还在河里洗衣服呢,无知有几龌,真系核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