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在电视里一只词一只词地响着,忽远忽近……比普通话来得新鲜响亮。
她举头向窗口望出,一粒星格外明亮,空气透彻。星星移动,一闪一闪地发出红色无线电波,“东方红,太阳升”。卫星发射上天,总觉得天上有只红色星星每日播奏《东方红》(夜空中的“东方红一号”,是1970年4月间发射的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县广播站的女声响起来:“圭宁县人民广播站,宜家开始播音啦。”五点四十分,天很黑,有点冷,你从被窝里爬起来,冰凉的水……牙齿……对面的杨桃树黑黝黝的,废弃操场上的车前草和老鼠脚迹,场边竖起的木桩和铁线……
电视上一个纪录片,一个五官粗犷的妇女对着镜头不停地讲,加拿大政府曾有一个“抢夺寄养”行动,那些儿童,学校判为有智力缺陷,政府出面,从原住民家强行抢夺寄养到政府认可的家庭。那个女人(安大略省原住民)对着镜头说,20世纪60年代,她四岁,英语说不流利,和姐姐两人同被判为智力有缺陷,被强行带走之后再也未见过自己的妈妈。
她心态平和地看完这段,想到自己。从前的胆怯和现在的木讷,此段可供解释。
出门步行五十米入大楼,滚动电梯再滚动电梯,过廊桥。有廊桥真好,下雨无使打伞就从一幢楼到达另一幢。迎面是整面墙的壁画,银行取款机,宽大的过道,一列长长台面,招义工学习广东话报名手工制品电脑和U盘……宛如集市。且慢,一个侧门有块牌子,一只红色箭头,粥、米粉、米线,她一路追去,跟随指示箭头她行入一只门,下滚动电梯,入一只门再入一只门。
“你好,食咩嘢?”一个身穿绿色T恤的瘦女人问道。她面相极像幼时的邻居韦医师。刷八达通,皮蛋瘦肉粥只要二十一元,外面则要三十五元。“唔该。”她朗声谢道。
差别很大。她尤其。
粤语演讲,语速明显会慢下来,用普通话发言,她的语速是飞快的,快得含糊,总得防备换气不及呛着自己,有时快到可笑,像窜过街的老鼠要赶紧藏起身。忽然想到,除了演讲,几场诗朗诵何不也用粤语?诗歌本是文字的文本,朗诵出来就变成一个声音的文本,用普通话朗诵和用粤语,可不就成了两个不同的文本。
她在房间对住窗口大声朗诵自己的诗。这首旧作在粤语中语调铿锵,仿佛变成了一首新的诗。当然是,普通话只有四声,粤语有九声。意味也有改变,仿佛含了悲情。
食欲也苏醒过来。杏仁饼、无花果干、新鲜的葡萄和苹果,在地毯上码成一溜。
清洁工来了,她特意交代:“吖啲嘢都唔使郁嘅,唔该(这些东西都不用动的,谢谢)。清洁下卫生间就得嘅嘞,唔该。”听她一口粤语,且有口音,清洁阿姨就问:“你系台湾嚟嘅系唔系?”“无系,我系北京嚟嘅。”但既然讲了粤语,阿姨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同她商量,礼拜五要换床单,事情太多。
“不如我今日就换咗,好唔好?”
“好嘅好嘅,使唔使我嚟帮你?”
“唔使唔使。”
“唔该阿姨。”
她出门落楼,见到门口的保安大叔就用广东话大声打招呼,讲普通话时她心理畏缩,不与生人搭话。粤语使她开朗,在楼道或者大堂,远远望见清洁工或者保安,她就欢喜道:“早晨!”如果天晏了,她就说:“食佐饭未?”他们很开心,保安大叔每次见到就帮她推开门。她欢喜得很。
稍有蹊跷的是,与知识分子和做文学的人她无法说粤语,即便是刘颂联。只有同卖饭的大妈、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安大叔这一类人,她的粤语才可以顺畅。
两边都是正开花的羊蹄甲,窄而干净的联福道过云雨之后,淡紫和粉白都更新鲜湿润,有盈盈喜气。
羊蹄甲即紫荆,1997年定为香港港花。罗小姐告诉她,其实紫荆应该叫洋紫荆,与羊蹄甲不是同一种植物,两者非常像,有串串豆荚的就是羊蹄甲,只有花和叶没有豆荚的就是紫荆。
上坡对面马路是驻军,一面五星红旗,一条巨幅标语:“听党指挥。”
大学没有大门,与英国同,也许是吧。
那个剑桥牛津,她跟团去过一次,也是一只只学院,没有统一大围墙。浸会大学就是城区中两大片建筑,这边一大片,那边一大片,故只有校区,没有校园。
校区里学生昂首阔步,黑色灰色和白色,双肩包,或者抱书于胸,生机勃勃。拐弯,半圆的行政大楼,联合道,巴士站,人行道,大片砖红色地坪的网球场,树,很多树,越来越多的树。凤凰木,广西老家那种,垂着片片豆荚,坚硬、棕黑,状如大刀……小学课间游戏,淘气的男生使坏,抓一名女生,而女生就顺势把自己英勇起来,她双手自动背到身后作被缚状,男生挥着树枝押她到大凤凰树底下,她高昂着头,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个男生找来一柄凤凰木的大豆荚,他说:大刀来了。他举了“大刀”开始锯颈锯头,尚未过瘾,上课铃就响了。同样的凤凰木,20世纪80年代砍掉了。
拐弯是公园,门楣黑色沉稳隶书:联合道公园。亦有大大的鸡蛋花树,宽大而厚而叶脉清晰的叶,如切开的鸡蛋一样的花。中间是黄的,鸡蛋黄;外面是白的,蛋白。树杈繁多,开杈低,她幼时攀上攀落……向公园深处行,见到她认识的马尾松、细叶榕、羊蹄甲、尤加利树、木棉树,它们大而完好,因树龄足够长而沉积了从容的美。
(集体去中环)那日随工作坊集体去了中环一家会所,会所上上下下有旧式的贵气,水晶吊灯、拐弯的木楼梯、高墙衬,颇有些年头。侍者似乎也有了年头。
只见一位长发女子跨着大步一阵风地旋入,印度人,肤色黧黑、斜披长纱。她熟练地与每个人热烈拥吻,到了跃豆跟前,她礼貌伸手,碰了碰。餐前和餐间,他们一直讲话,神情严肃。
她一句听唔识。
罗小姐轻声同她讲,他们是在谈论电视每日大量报道的事。她默默吃她的白粥和豆苗。晚餐结束,去旁边的艺穗会朗诵。艺穗会,一家酒吧,专用于英语诗人定期聚会朗诵自己诗歌,有十五年历史。此番来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全英文朗读,各种风格。
(赛马)她向来觉得,赛马只与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有关,本是离得极远的名堂,那些五花八门的女帽,那些电影里的贵妇人,老太太或者年轻女人,人人头上顶一顶帽子,帽子上有花有羽毛,还垂落一番面纱。
在香港看赛马是件容易的事,只要坐地铁过海,再去铜锣湾,到跑马地就不远了。她从时代广场步行去跑马地。在街上拐弯,不停地拐。在高楼峡谷、灯光峡谷中穿来穿去,皇后大道东,伊利沙伯体育馆。过了一条极长的隧道,隧道地上摆了不少床垫。黑人、棕色皮肤的人,穿着破烂肮脏。有人躺在床垫上,也有床垫用床单围住。外国流浪汉驻扎日久,气味垢腻潮咸。
跑马地一大块金黄色招牌,深蓝色的会标。
许多入口。
换了票,拿了手牌。一时无所适从。墙上贴有各种数据,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一列又一列数字,用途不明。片刻,来了个制服后生,热情耐心:“赌马有四种方式,第一种……”
她不打算搞清楚一二三四,陌生事本来就蒙圈,加上一二三四只会更蒙。她选了最简单的一种,押某一匹马进入前三名。“你押边一匹?”她不知道该押哪一匹,哪匹她都不认识。她看到牌子上有马的名字、骑师、配磅、练马师、排位、马龄、评分……马上就要开场了,不及细看,只看名字。
马的名字出乎意料,匹匹都是古怪的——越影、金满载、幸运欢笑、光芒再现、喜益善……香港人真是不会取名字。她想起驰仔,那个从未见过的表弟,在舅舅到香港的那年出生,外婆唯一的孙子,据说他去澳洲读大学又留在了那边。
她随便指了一匹。服务生说这匹出得太迟了,第八场才出来。她就赌了一匹第一场就出来的,叫飞霞。好歹这名字还符合她的想象。她去窗**下注,下注五十港币,赌它跑入前三。然后才安下心来看这匹马的基本介绍,骑师的名字,配磅,练马师的名字,排位第十。
哎呀她竟然赌了一匹排名第十的马!
人是多筢邋的,会员区和非会员区都满了。她四周上下望,头顶是满天星,对面高楼华灯,马场光明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