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亢奋,甚至有啲癫狂。
我打南宁坐长途大巴回圭宁,**未被旅途磨损,一到家就同母亲聒噪,我振振有词,充满正义道德感,我又讲起人啯权利……“米豆居然觉得噉样就好了,唔知自己拥有休息权利,居然觉得冇休息系天经地义。渠哋屋企一仔三女,人人都避开……我实在睇冇落。”
阿妈觉得我讲得很对。系啊系啊,她连连应道。
已经有六年了,无人觉得米豆需要休息,至少每月休两天……我同阿妈讲,只有我才能站出来,冇有人替米豆着想。亲戚认为。噉多年梁远照只顾得上细仔海宝,根本冇顾着米豆,当然冇资格去讲米豆啯休息……我其实也都冇有资格。
噉多年我都去歆哋了呢,做咩嘢呢?
自从离开圭宁,一共只见过米豆两次,或者三次。我对自己啯细佬都懒得理,从来冇支持过渠,冇畀过渠银纸,冇帮渠调动工作……连过问都冇有……渠服侍叔叔,有收入,有稳定生活,吃得好饭,有病表姐表妹们会畀渠揾药,帮调养……啯阵时,我跳出声讨渠哋,李家人都觉得意外。
我不认为谁应该意外。人要休息,就系噉简单……系啊,为咩噉多年没谂到啯件事。为咩噉多年阿妈也没谂到过啯件事……阿妈应我,系啊系啊。
没有应有的响亮和明朗,也没有我的燥火,阿妈复杂中有内疚,她没能力帮米豆揾到工……她找了她堂兄,安排米豆在加油站,未入编制又买断工龄冇有养老,只能当保安……不过同样,阿妈都未曾帮海宝揾到工,海宝也系当保安。在县城,保安差不多系至尽督。
既然是二十四小时陪护全年无休,“渠哋到底俾你几多工钱?”我发短信,径问。难道不应该问吗,我是在帮渠……我的短信他总系过了几久才回……回复也是岔开一句讲:“我的问题,由我自己解决。”回复的口气不像他自己的,像是叔叔斟酌考虑过。
米豆的手机非他独使,他与红中合使一只手机……我发俾渠啯短信相当于发俾全家……红中也同米豆一起去,帮手买菜煮吃搞卫生……谂起身,他家等于请了两只保姆……我就更加嬲。两只用人,冇有休息日,岂有此理。
占了正义就气壮,我打算胡搅蛮缠……我同阿妈讲,我就系要不停讲,直到解决为止……我插手,阿边就头痛。我不停讲,米豆总有一日着崩溃啯,应该请人替下渠,一只月休息一到两日……请不到就应该俾渠休息日工资,休息日工资要翻倍。等身体垮了,钱仲有乜嘢意义呢?
狗吠汹汹,大舅来拜冬,揭开鸡笼拜鸡公,鸡公飞上石榴树,石榴开花满树红。
——北流童谣
一九九几年阿次我返回。
阿次系继父病重,肝上的毛病,渠一直有肝病,一直吃护肝药,乜人都睇无出,睇上去渠身体好,能做、能吃……一日渠在水池边青苔地滑袭跌了。重重跌一跤,送去医院讲系脾破裂。入院留医,病情陆续加重……守夜,每晚都系米豆,大海同海宝都冇守着。大海阿时径仲系松脂厂厂长,忙,海宝不忙,宠惯了,娇贵,阿妈讲海宝吃冇了苦。阿妈讲喊米豆去守,“渠听人虾惯嘅就畀渠守啦!”米豆冇系萧继父亲生,更有用。
服侍大小便,帮继父按摩揉肚,使手抠板结大便,像石头噉硬……米豆讲,肚硬就系憋有硬屎,硬屎抠出来肚就冇硬了,他帮继父扳成侧向,使手抠……县医院又建议拉去中心医院做检查,做CT。使担架抬人上救护车,颠一只小时到玉林。做完检查再颠一只小时返来,天热,救护车里气味难闻,继父一副绝望的坚强……阿妈上了车,又落来,讲头晕。继父不作声。我妈讲仲系米豆陪去啰。米豆就陪去。
检查白做了。腹腔里全系腹水,CT一片朦胧,无法探明……医生讲不管是肝硬化还是肝癌,腹腔里带了血,一般就冇医得了。历年经验,冇超得过三只月。最后三只月,日日都系米豆陪。远照感冒,发烧了,海宝讲头痛,心又跳得要紧。大海仍然忙,工厂快窾倒了,要揾人租出厂房。帮老工人办养老保险……冇人替换米豆,米豆更瘦更黑了,攰得很……继父开始吐血,换到重症病房,病房时时阵阵有人死。尸体包俾一只工头处理,工头雇啯雇工有时径推来一部单车,有时拉来一架木板车,尸体五花大绑,绑在单车后架,使一条龌毛巾遮住面……有时尸体拖到板车上,“嘭”嘅一声像掟一条麻袋,完全无遮拦,雇工一边搬尸体一边骂骂咧咧……继父吵要回屋,同所有人吵,拍床摔碗跺脚。总讲亲人们要合起来整死渠。发过嬲又后悔。又讨好服侍渠啯米豆。要米豆帮渠回屋。他想死在屋企,想在屋企断气。
临终前被换了一个病房。阿处离太平间至近。就在晾衣场旁边,死气打屋顶罅飘来,落到一樖木瓜树上……仍然系米豆陪护服侍,吊药水,喂食、擦洗、端便盆、陪讲话、捶骨、按摩……米豆也撑冇住了,请来一只男陪护,两人轮换。男陪护系只吉佬(结巴),文盲独身长年陪伴濒危患者……面对将死啯人,男陪人以刺激他们为自己至大爽逗。病房门口一运过尸体,神色阴沉古怪啯男陪人就兴奋,对神志尚存的萧继父讲,萧……萧……萧同志……啯只系、系、系……系咸鱼(粤语,对尸体的蔑称)……萧继父用最后的力气申明,他不要这个陪人,他要米豆陪在身边……见到米豆之后的第二日他开始昏迷,从半昏迷到深度昏迷,连续输液六天六夜之后在凌晨两点去世,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只有米豆……远照、大海、海宝,三个人都在家里等电话。
我再次见到米豆的时候十一年过去了……他老了一点,但眼神还是儿童的眼神。他欢喜地叫我阿姐,有一种“事情终于又好了起来”的神情……他的工作没有了,但他的女儿甘蔗考上了大学,不是普通学校,而是一类本科,是师范大学里的艺术系,她分数够高,是第一志愿录取……这可不得了。米豆甚至得意起来,他从来没有得意过……他说,大姐说的,大姐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一本,二本都没考上,只上了大专……大姐李春一,那是家族何等的骄傲,当年何等的高才生。
我又很多年没回来。
我对家乡一向不太惦念,家乡正是我要逃离的地方……我也不惦记我的亲人,并且认为,那些歌颂母亲伟大的论调最是陈腐,若有人与我聊起自己妈如何古怪暴戾不近人情,我会认为这是洞察人性的深刻眼光,当然我自己的母亲并非如此……我只是不常想到她,我跟母亲不熟,而我从小怕生人,经常会犯上一阵生人恐惧症,忽然手心冒了汗,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不怀念故乡,也不在意亲人……我坚信,我在歆哋故乡就在歆哋……把语言当成自己的故乡,这是海外人士……我就在国内。如果坐飞机是三个多小时,加五个小时的汽车,早上出发,落暗就到屋企,但我一直没有回来……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我扔掉了从前的一切……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梁远照是一个叫做妈的生人。在别扭的青春期,不能同在一个屋顶下,她进来了我立即出去,她在家,我就出门乱逛……
与兄弟姐妹也始终像生人,大姐大我十岁,不在一个县里,她独自在外读书,名校高才生,按米豆的讲法,如果冇系“**”,大姐定准系居里夫人,读书至犀利,次次考第一……哥哥大海,从早到黑冇说话,我十一岁才认识他。弟弟海宝,细我十一岁……大海和海宝两人姓萧,我同米豆和大姐三人姓李。
“《红灯记》呢,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一家三代本冇系一家人,你睇铁梅。”阿妈讲。渠以为我在意姓氏血缘……渠就系盲目,我立时厌恶。
母女之间隔有重重迷雾,渠望冇清我,我睇冇清渠。现在睇来,一切拧巴仅仅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是生人,我向来冇擅长生人变熟人。
但系米豆呢?
大大落,大大停,莺哥骑马过塘塍,乜人捡到莺哥蛋,畀回莺哥做人情。
——北流童谣
我要回忆米豆啯一生。
阿时径我九岁,米豆六岁,我同渠打外婆屋回街上。渠坐簟箩肚,我跟簟箩尾。
阿时径渠圆圆啯,有点肥讷讷。外婆打理渠得虔诚,鸡乸生蛋,当日就蒸鸡蛋羹俾吃,仲有新鲜豆腐……外婆俾我五角纸,我盘算等回到县城,啯五角钱就得放入我包钱啯手帕,手帕一层又一层,最外底一层系幼儿园使啯手帕……每个小朋友,前襟别一条手帕擦鼻涕,手帕叠成一长溜,别在胸口特别乖……第二层系外婆手工,她钩的线花细银包,巴掌一半大,衬了绿布,外底系白线钩花,至靓啯……里底我使一张香烟锡纸,形状不规则,银光诱人,我包住攒啯一元一角五分钱,我一路行,禾田、鱼塘、树、竹、河边,纷纷闪闪中我脑壳里一直跳**一条算术式:1。15+0。5=1。65,真系至爽逗……河水越发清亮,狗尾草越发好睇……
行到清水口搭汽车,细舅父阿宝问,跃豆,外婆畀你啯五角纸呢?他拿了我的五角钱入代销店,一转身又出,俾我同米豆一人一份零食,系一方黄糖,当地土产,火柴盒噉大,光身冇包装,另外仲有两只饼干,啯啲嘢至多值一角钱……我啯五角钱一眨眼就冇有了……我的算术式从1。15+0。5=1。65,变成1。65-0。5=1。15。
暗擒底,我立即,极其失落,非常不甘……米豆喜滋滋,举住阿块黄糖块,对着天。
排排坐,望公鸡,公骑马,入竹围,竹枝竹栅栅到马肚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