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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六感03(第3页)

有次大队通知我和郑江葳去开会,说是来了位大记者,要我们提供素材。人被通知从各生产队赶来,坐满了一屋,正中间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后背对着窗口,整个人轮廓分明,有着一股大地方的阵势。支书首先讲春耕大忙、上级指示、大家发言……所谓素材,实在是古怪名堂,又如何提供呢?讲咩嘢啰?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作声。冷场片刻,唿声间郑江葳讲:“我来讲一点。”她讲了一点两点三点,记者听着,一言不发,也不点头,亦不笑,并不做笔记。郑江葳无视大记者的淡漠,镇定地把自己的几点讲完了。无论谁说什么,大记者一概面无表情,自始至终,他只言未讲。奉命提供素材的人始终不知讲的有用没用。

我不想回生产队出工,也不想回家,一回家就被大人催着回六感,意思是亡羊补牢犹为未晚,要奋起直追,追谁呢,自然是郑江葳,现在不追,日后就追不上了……

我在大街的骑楼底行来行去,骑楼底暗,不招眼,还有多条楼柱,砖砌的四方柱,用来顶住上面的楼底,你要是望见了谁,又不想让谁望见,你就躲在随便哪条砖柱后。路过东门口时我望见了文化馆,那两只石狮子不见了,大木门敞开着,推笼还是推在一边。里中悄无声息,过一只大天井,上几级砖阶,宽敞的厅里有几排报刊架,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广西日报》,还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居然还有杂志,有《红旗》《朝霞》和《诗刊》,也有《广西文艺》和当地的《玉林文艺》。

阅览厅够得上阔朗,除室隅有个老翁,几无别人。文化馆的人拿了几张新到的报纸夹入报夹,再背住手在阅览厅逡巡一圈,之后就消失在侧门了。新到的报纸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油墨香……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极静,我探头踮脚,侧门行入。里面是只小天井,细长,生满青苔。青苔竟然厚过沙街旧屋,大概平日总是人迹罕至的。

阒静使我得到莫名的抚慰,经历过疯疯癫癫、犹如失控的木偶般的时间之后来到此,心里甚感妥帖。见那墙有只圆门,我从圆门穿过,望见孔庙大成殿的水池,水池无水,池底结着几坨干淤泥……原来这是通向大成殿的门,怪不得墙是朱红色的。大成殿也无人,我穿行了好几只天井,沿纵横过道走廊,穿过了几道门,从天井到水池和池上的曲桥,所有的门都闭着,每只窗都是关紧的。我放松下来,而门外就是东门口,如此闹中取静之地,真是再理想不过。忽然我对招生招工没了兴趣,只想着,将来若能混进文化馆,当一名每日换报纸的人至是理想。

民安圩的尽尾是民安大队的合作医疗站,民安大队,是民安公社所在地,相当于一个省的省会,在这里插队的知青,处于金字塔的顶层,而民安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是金字塔的最顶尖,克里姆林宫顶上的那粒红星。合作医疗站(大队办,集体所有)与民安卫生院(公办,归属县卫生局,国家的)在同一条街上,一个圩头,一个圩尾。

大家公认,孙晋苗进了合作医疗站,那是全公社最好的位置。

学医永远令人羡慕,世间所有的一技之长,加起来都比不过学医,最乱的乱世都有饭吃,权势再高也会生病。想想唐朝孙思邈,闻讲海龙王都找他看病,老虎有病也只好挡在路上候他来。话说孙晋苗的爸爸是南下干部、县氮肥厂厂长,但系呢,孙爸爸并未同公社打招呼,一切都是下面所为。我一向不以为有何不妥,黑暗、腐败、不公平、不正义……我没有公平这个概念,孙晋苗既然是我的朋友,一切就是好的,就是对的。她不用下田出工,又可学医,很好。

我与孙晋苗,小学初中同班,七年同窗,少有交集。她永远在前头第一排,我永远在至尾一排。我并不知道她插队就在民安公社,下乡那日没见她,从大卡车到公社大院,又分大队分小组,一直未闻她的名字。

有日忽然在公社邮电所门口碰见,她兴高采烈唤我的名字,我望见她也异常欢喜,两个人都欢喜得快哭出来了。

他乡遇故知就是要哭的——这就是插队和没插队的分水岭。

“他乡”的讲法很可笑,我们也明白,踩车两小时就到东门口,“他乡”一说,实在是乱用词。但一个他乡的境遇千真万确降临到我们身上。他乡不是地理,它深存于我们的内心。学校生活已永去不返,见到同学不由得格外欢喜。

“跃豆跃豆你去我那里**吧,就在圩尾,几近的。”她喊道。我们立时兴高采烈吱喳着向圩尾行去。

一个小门入得来,只见大地坪晒着切成片的中药和乱筢喇的草药,直满到地坪边,这令我精神大振。铁线上晒着衫裤,有一排平房,啊,孙晋苗竟然有单独的一间。拥有单独住房至是奢侈,我便享受她的奢侈,一到公社就住在她那里。她认为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她亦是。有想法的结果是比赛谁睡得更迟更夜,仿佛两支蜡烛,互相辉映。她专心致志画她的素描,我就专心致志看书,到深夜她还毫无倦容,我也让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无尽的深夜变得肃穆……最后,我先熬不住了:“不然就睡觉吧。”她立即弹起身,似乎就等这句话。她拎水桶、我端面盆,水井就在院子里——天啊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利的了,要知道,担水向来是艰苦之事,几步之内就有水井,这也够奢侈。

初冬,井水清凉,星空澄澈,颇为切合我们高远的情怀。

但是蚊子嗡嗡来了,蚊帐已经拆洗,身体毫无遮挡。孙晋苗沉着地找出蚊香,她点了一盘又一盘,一共点了四盘蚊香,床的四只角各放了一盘。她双手一拂,说:“肯定可以了。”如此豪阔,点四盘蚊香!我家至多点一盘,大多数时候不点,直接在蚊帐里用火水灯烧蚊子。

孙晋苗对我意义非凡,她继承了她南下的北方爸爸豪爽义气的一面,她全力帮我,写信给她在广西大学中文系的姨丈,请他寄书,很快,书就寄来了两本,《现代诗韵》和《高歌向太阳》,晋苗说以后还会寄来,并且,我写作碰到问题可以写出来,由晋苗寄他再答复我。她还神奇地找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杜甫诗选》,这是我认识的人都没有的,纸页黄而薄,望之古旧,想来极珍贵。但我很快就不再看,因高考恢复了,我上了大学,她去了一处工厂,之后失去联系。多年来我不太记起她,更谈不上回报一二。

四十年后打听到她的电话,她在海口,按点退休了,她早已不画画,改为瑜伽和钢琴,她女儿博士后已经出站,女儿女婿双双留上海交大任教。一切都不错,就我们的起点而言,可堪骄傲。

时间中的两只铜钹,总是不能互击,她一次次亮出她手中的那只铜钹,我的那只,沉在无尽苍茫中。数十年后,两只铜钹都已没了互击的动力,她要做瑜伽……即便补上那种敲击的姿势,发出的,也不再是往时的声音了。

许多年没去河边了,尤其夜里。自从搬到医院宿舍,再没见过夜晚的北流河。最后一次,是那次,我从少年之家回沙街,被一只狗狂撵,跌入畜牧站门口的石灰池,周身沾满石灰浆,吕觉悟陪我到河边,还有几个邻舍也陪去。他们蹲在码头,我跳落河洗身,夜色中,望得见身上的白色石灰水在青暗的河水里慢慢散开流走,由浓到淡。

“返乡活动”的音乐致敬晚会就在北流河边。晚会到一半,一个中年男人到我跟前,他非常有信心我知道他,他说他是陈普里。

我果然知道这个名字。我从未见过他,也算不上认识,但我知道他,他跟郑江葳有关。郑江葳,我一直视她为竞争对手、前程之阻碍,却从不反躬自问,一不得志就赖她。到了六感,觉得处处被她压一头,乃至自暴自弃。

有的人五十岁还不成熟,郑江葳十六岁就成熟了。高一时她找我谈话,她说:“跃豆,去操场行行,好冇啰?”之前我与她反目,有一两周互不搭理。听她讲话恳切,我迟疑了一时,就跟了她去操场,操场那时还有两樖大凤凰木,炽红如火的凤凰花正满树繁盛。“跃豆,我总羡慕你至有个性,学习又好,我如何努力都比不上你。”听了这番话我就至诚舒服了。

然后她讲起了自己,学习基础打得不好,不像我,在县城读小学和初中,她从小跟父母在公社下面,连县城都很少得来,又讲起幼时的乡村生活,如何偷土豆,如何烤来吃,如何吃胀了打嗝……她忽然讲到她弟弟郑江民,郑江民初中与我同班,学习顶尖,性格内敛谦和,女生对他多有倾慕,我亦然。郑江葳说:“江民不同,他天分好,聪明,什么都学得好。”她讲得不错,作业发下来,我总是拣出他的,迅速翻开扫上一眼。他的字潦草难看,页面极不整洁,但他每道总是对钩。讲到郑江民我无端有了柔情,而且,很不争气,耳根发热了。

尽管如此,与郑江葳同到六感,我仍有冤家路窄的感觉。事事碰在一处,同是公社通讯组成员、理论学习组成员,一起排练节目,采访写报道、开会讨论发言、送稿回县城,在大队出学习墙报……不折不扣生成孪生姊妹花。但,做了同样的事,她成了全县的先进知青,我则成了反面教材。我极感不公,极度消沉。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你居功、骄傲、看不起能力低的人,你的一切成绩就成了负面的东西——但我仍然是那个骄傲、看不起人的人。

与郑江葳疏远后,我对郑江民也不再抱幻想。他去民乐插队,听讲也未评上先进知青。我自顾不暇,对郑江民也已淡忘。有一夜在大队排练,落了细雨,别的人都没来,只有我和她。她少有的愁闷,想讲点什么又不讲,这种神态我从未见过。唿声间她说:“有个陈普里……”然后她又不说了。然后她又说:“陈普里……”我望着她,她沉吟片刻说:“你可能会喜欢他的。”我从未见过这个陈普里,直到四十年后,陈普里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断定我知道他,他说他叫陈普里。

我颇感意外,即使年近六十,陈普里仍然是个俊美人才,有点像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或者县文艺队的男主演孔繁伟,温文尔雅又落落大方……从未见过面,不知他为何断定郑江葳同我讲过他、而我一定记得这个名字。我心中震动。我说:“见你我太高兴了,让我给你拍个照片发给郑江葳吧!”他说好的,随即企好等我拍照。他穿件格子衬衣,外套鸡心领薄羊绒背心,规整端正。背景的光线较亮,他的脸较暗,但眉目清晰,容长脸,细长的眼睛,单眼皮,五官雅秀,他灿烂笑着,望之年轻丰润,他说我快退休了。我不便多问,始终不清楚他在什么行业,是何位置(后来听讲他是市医院的某一任院长),尤其是,当年他和郑江葳是怎样认识的。现场很乱,人极多,不便交谈。他隐到光线更暗的角落去,没多久就不见他了。

隔日我给郑江葳发微信,她回说:“他大概也快退休了。”两人的话如此相同,令人感慨。郑江葳当年看中的人算得上不同凡响,是我没料到的。

那一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举国震动。我和郑江葳同到公社高中赴考,我考文科,一次即中;郑江葳考理科,落榜。次年再考,上了中专,是广西的水利学校,之后留在南宁,水利设计院,极好的单位,有一定权位,她对自己感到满意。郑江民与我同年上榜,他考上北京邮电学院。在县医院体检时,我和他各拿一张表格在几只科室转来转去,在走廊里碰到数次,他神情凝重——血压有点高,要复查。是王泽红的妈妈给他测的血压,复查过关了,他送了她家两袋麦乳精。他低头从门洞出来,又低头骑上单车走了。

片刻我才认出他来,郑江民,当我叫出他的名字时才发现,除了头发稍稀疏,他其实没大变。他把我们初中同班看得重,班主任、物理老师瞿文希非常宠他,把自己的饭票给他打饭吃。次日我收到吕觉悟几条短信,为郑江民抱不平,说他自己使几百元的便宜手机,捐给学校一万元,学校对他冷淡,是一个官本位的校庆。她还转来郑江民的短信,短信说,瞿文希老师当年在饭票背后做记号,写的是老师在北大时的学号,多年后他还能背出。老师现在湛江,他想去探老师,想我们一起去,李跃豆、吕觉悟、王泽红,我们几个一起去,由他负责机票和湛江的住宿。

而我对郑江葳的偏见一直延续到那一年。

那年有活动到南宁,住在邕江宾馆。晚上郑江葳约上姚红果,吕觉悟约了王泽红,两对人分头来宾馆探我。我是脑子进水了,或者终是潜意识里有隔阂,几十年不散。我与吕觉悟讲得火热,对郑江葳却判然两别,而她安静坐着,也并不插话,显示了她的风度和涵养。

我公然让她和姚红果先回去:“我和吕觉悟还有事,等我外地回到南宁再停一日,到时再约。”等于是逐客。我同郑江葳自1977年冬天高考后从未见过,跟姚红果倒还有来往。我甚至不知自己有多恶劣、多深地伤害了自己的同学。我从外地再回到南宁,以为聚会已定好时间地点,结果当然,姚红果说郑江葳出差了,而她要去北海……此时我才如梦初醒。

那次百年校庆,历届知名校友为头排嘉宾,我班占四席,我在其中,不免心下得意。散会时人流汹涌,从八十岁到十五岁,人稠得黏成团。一时望见熟人,一时又冲散了,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同届邻班的、文艺队的,照相、旋聚旋散,这个喊来那个喊去。学校安排到县二招午饭,众人络绎向那边行。郑江葳特意找到我问:“你是去县二招吃午饭还是同我们几个一起?”她报我以平常心,毫无芥蒂。

她叫来林同学的车,送我去吃饭地点,几十年过去,她在班上仍有威信。吃饭在一偏僻简陋处,不当街,入了小巷又拐几只弯,做房地产的林同学,是他特意找的餐馆,说此处的猪是自己养的,油没问题,青菜也是自家菜园刚刚执的,样样安全。为了印证,林同学带我们看了菜地种的芥菜。

一日,我接到郑江葳的微信,是条语音,说建了六感知青群,若愿意就拉我入。于是我就入了六感知青群。不几日,六感群扩充至二十几人。我每日在群里望见大家红红绿绿的合影,花前树下,或是水池边,或一片山,一座屋,她们举着V形剪刀手,摇着鲜亮的纱巾,双腿交叉扭身侧头,咧嘴灿烂而笑。视频也常时发到群里:一只地坪,十几个妇娘,四五长裙又四五短裙,红的黑的,黄的白的,乐曲经由高音喇叭更其欢腾,视频上一个比一个戏谑,一个夸张地撅屁股,下一个就不按节奏使劲蹦,再下一个,左右摆臂,刻意超出正常的幅度,接下来一个呢,像母鸡张开翅膀上下挓……人人欢喜得很。欢喜着又重新排了队,每人从头起范,做双手握缰绳骑马状,她们在虚拟的马背上骑得欢爽逸乐……

视频和照片都是女生,没有男生。

我们竹冲的高红燕赵战略罗东,一个都没在群里。无人能找得到她们。潘小银倒是在群,只不闻发声。郑江葳每朝早在群里发一张图片,是一朵花,配以楷体: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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