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翀几日未理会南初,倒并非全是策略。
城破之初,他有成堆的事要裁决:分兵清缴残敌、盘查官仓府库、接管军工坊、甄选代理士绅、颁布安民告示、严控通信和舆论……而他身边只有两百亲卫,大军在三十里外形成威慑,不便进城,是以这桩桩件件,都需在他对魏荣军队的完全控制之下。
似这等亡国之战,旷日持久,将士们历经血战,身心俱疲,城破之日往往便是军纪崩坏、积压欲望宣泄之时。杀戮、掠财、□□,几成常态,主将们通常也会在最初几日睁只眼闭只眼。萧翀要整肃军纪,不只为驯服魏荣这支骄兵,更是为稳定战后的栾城——南初夜逃,正合一箭双雕。
此事之后,他当众申饬魏荣治军无方,抛出确凿罪证,以军法雷霆处决了两名劣迹昭彰的将领。旋即又对魏荣麾下六万兵马施行重整,大军主力撤出城外驻防,部分追剿残敌,仅留数支精锐负责城内巡防、清缴与安顿事宜,且每队皆遣其亲卫随行,名为“配合”,实为监军。
一番霹雳手段,局势基本无虞。然而魏荣心中怨毒之火,早已灼灼燃烧,接连三封军报秘呈京中,他似已看到御史台弹劾萧翀的奏章如雪纷飞:杀戮过甚有伤天和、勾结敌酋所图甚大、僭越专权私相授受、截留贡赋拥兵自重……哪一条都够他脱一层皮的。
萧翀房里,暗道里刨出来的那两箱南书摆在他脚边,案头还摊着几册。褚云帆正向他汇报审察卷册的结论:
“冶金、军械卷属下已详勘,其间确有数处纰漏,看似细微,却恰在关键节点,不似大意所致,倒像……刻意为之。其工艺也并无新意,仍是多年前已流传开的旧技。”他措辞谨慎,顿了顿又道,“至于水利、农桑、织染等卷本,恕属下不通其道,难辨真伪。可既是同一批装帧,属下大胆猜测,大抵与前两卷无异。”
萧翀手指划过书页上刚劲舒展的字迹。这笔迹他认得——与他从南府灰烬中抢出的残本,乃至三年来密呈给他的南叙言手书,皆出一辙。
他忽而轻笑,南叙言好算计,赴死全了忠烈之名,献书又尽了臣子之本,这般暗度陈仓的本事,连他效忠的圣人都遭了糊弄。
他将书丢回箱笼,朝屠骁道:“你带一些人,将这两箱东西连同其它几箱资财,一并搬到后山无相斋去,让常赢接管。”
“是。”屠骁领命。
“将南氏女也带过去,不用回复她任何问题。”
“是。”
萧翀似又想起一事,目光扫过案头那摞西渚世家名册,继续道:“你着细心之人去查一查,南府、天工司殉难人员的名录中,可有家世清白、二八年华、在战乱中举家死绝、无人对证的低阶女吏或家眷。”
屠骁先是一愣,随即便想到了主上院中的南氏女,立即躬身道:“这个好办,当前已有我们的人在城中清查人口,造册登记,我亲自去督办此事。主上要何种特征?”
萧翀沉吟道:“要通文墨、性情安静。最好……是曾在宫中或府衙司职文书、绣坊之类,不至引人怀疑……找到后,将其名讳、背景整理成册,密报于我。”
“属下明白。”屠骁不再多问,立刻转身去办。
萧翀的目光重又落回褚云帆身上,仿佛刚才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有件事需得你辛苦一趟。”萧翀对褚云帆道,“福隆寺地宫中疑似有笔资财,但那里暗藏机关,你准备下,和屠骁一起去查一查,以摸清机关布局、确认财宝情况为首要。记住,不必急着破关取财,人和情报都比死物重要。”
褚云帆领命而去,室内重归于寂静。
萧翀摩挲着手中半截玉带钩,眼中映进莹白玉色,那玉色又逐渐转红,燃成了南府的熊熊大火。
城破那夜,他策马狂奔,踏过飞溅的血水和满地尸骸,直奔南府,却终是晚了一步。
偌大个府邸不见一个人影,火舌从西南藏书阁和东面祠堂蹿起来,已快要吞噬到主院。他先是不假思索地冲进藏书阁,见两层高的书阁牌匾轰然坠落,几乎擦着他的臂膀砸下,火星四溅,碎成了几块焦炭。
阁中满是桐油和梁木燃烧的碳气,书册、简牍、一应物事全被点燃,纸灰和木屑在热浪中翻腾,他被灼痛,心却像坠入了寒潭——他要找的东西,全被焚了。
他留下人从大火中强捞卷牍,自己则一刻不停地又冲向东面祠堂。
雕花格扇门在烈焰中扭曲变形,门内数十具身体环跪神龛,有人陆续倒下,被烧成一团火球。而正中那具背影还在苦苦支撑,他面前的神主牌位却已化作了焦炭。
“南氏若亡,天下匠魂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