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长安
我并没有寻到肃宗。我又回到了长安,叛乱中我用尽浑身解数才离开的长安。
我是被叛军押送来的,投奔肃宗的路上,我被俘陷贼。幸亏他们不曾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加上我人微位卑,被逼任伪职的痛苦,我得以幸免。未能幸免的,是我不得不目睹长安逐日沦陷。
那是怎样的沦陷。从东墙的春明门到西墙的金光门,从南墙的明德门到北墙的玄武门,这座“法天象地”、帝王为尊、百僚拱侍的都城,垣残壁断,疮痍满目。
不幸中的万幸,我在长安,仍存有限的自由,我可以外出游览,也可以访友。
安禄山极为残暴。叛军起后,安庆宗仍在朝廷,玄宗怒而斩之。安禄山入长安后,以牙还牙,斩杀皇族八十余人。他将丧子之痛,化为满街殷红。
这些殷红如同索命符,令我朝无数皇亲贵胄,仓皇逃窜。大厦将倾,东躲西藏的王孙,此时内心的恐惧,竟比平民还要大。日窜荆棘,体无完肤,令人慨叹。
过往的荣光越盛,越使今日的颓败难以忍受;从前的生活越幸福,越感到此刻的仓皇难以面对。昔何勇锐今何愚,人生真如戏。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哀王孙》)
清晨的延秋门,白头乌鸦声声叫唤着悲惨的讯息。夜晚的风里,传来阵阵难以消散的血腥。如此凄凉之中,达官走避,忍泣路隅。
其状甚哀。
我在长安遇到一位皇族,他的华服已经褴褛,他的眼里尽是空洞的悲伤。他何曾想到过,大厦一夜便倾覆。他生而拥有的绚丽烟霞,他那流淌于血脉里的尊贵安逸,还未来得及道别已化为战争的长风大浪。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最近太多悲哀的消息,房琯已经两次大败了。
房琯此人,风仪沉稳,弘文生出身。当年唐玄宗走避蜀地,是他连夜追赶,不离不弃。
因此他被任命为文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宰相。到达成都后,又加银青光禄大夫。
后玄宗退位为太上皇,命房琯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前往灵武,正式册封唐肃宗为皇帝。面圣当日,房琯陈述玄宗让位之意,言及当前形势,言辞慷慨,肃宗大为激赏,遂倾心相待。
房琯一向自负才华,以天下兴复为己任,于是自请用兵,欲平叛乱,实际用兵本非他所长。
房琯本是书生,用兵未免意志不坚。当中军、北军在咸阳县陈陶斜遇到叛军,房琯本欲防守,等待时机。伺机而动是正确的,然而中使邢延恩反复催促,房琯立场不稳,勉强出战。
面对安禄山的铁骑,他采用春秋时战法,以车二千乘缭营,骑步夹之。既战,贼乘风噪,牛悉髀栗,贼投刍而火之,人畜焚烧,杀卒四万,血丹野,残众才数千,溃不成军。
两千乘牛车,在马步军护卫之下,开向叛军。叛军则顺着风势,扬尘纵火。唐军大败,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仅有数千人逃出。
陈陶兵败,实与监军宦官促战、强行改变原来战略有关。起初,肃宗本来并未加罪房琯,而房琯返回行在,肉袒见帝请罪,肃宗原谅了他,虽恨房琯丧师,却恩眷未衰。
但陈陶的确败了,而后的青坂再败。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悲陈陶》)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悲青坂》)
陈陶红泽水,青坂白骨地。这场战争,毁灭了多少繁荣与希望。
房琯此刻未被降罪,但之后不久,依然因此役成为他人攻击的口实。贺兰进明,浊流一派,他后来对肃宗说,房琯生性虚浮,好说大话,不是宰相之才。他又说,房琯在成都辅佐太上皇时,让诸王掌兵权,居重藩,却把肃宗安置在边鄙之地,这是不忠。他还说,房琯安排自己的党羽,掌握军队,并非为肃宗尽忠。
肃宗从此疑心房琯忠于玄宗而不忠于自己,开始改变了态度。再后来便以陈陶兵败为由,罢免了房琯。而我,因为替房琯争辩,也被肃宗疏远了。不过,我的个人荣辱是后话了。
现在,我身在长安的雪夜,孤身对雪而坐,看急雪回风,脑海里尽是连日一再传来的朝廷军队溃退的消息,不觉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