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伙子打扫完车间内部,又开始清理院子。这个大院子一直都被当作垃圾场,各种各样的废弃装备都堆在这里,上百个车轮和轮轴,堆成山的锈铁、铁轨、减震器和轴箱——几千吨的铁件就这么被扔在外面生锈。不过工厂的领导却叫停了他们的行动,领导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院子里的活可以等等再说。”
电工们在车间的门口用砖石铺出来一小块区域,又用废铁丝编出来一个地垫铺在上面,然后就停止了清理工作。但是下班之后,清洁工作还在继续。一周之后,当总工程师斯特里兹回来的时候,车间里已经焕然一新。窗户上的油污和灰土全都不见了。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把柴油发动机上的铜件照得闪闪发亮。机器上的重型部件全被刷上了绿漆,甚至有人给轮辐刷上了黄箭头。斯特里兹看完赞不绝口。
车间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人正在进行收尾工作。斯特里兹准备过去看看,正好遇到提着油漆桶的保尔。“等一等,我的朋友,”总工程师说,“我很赞赏你们的工作,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油漆呢?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可以随便使用油漆。这些油漆非常宝贵,只能用来粉刷火车头,怎么能随便浪费呢?”
“这些油漆是从废弃的油漆罐底刮下来的。我们只用两天就刮出了大约二十五升油漆。工程师同志,我们没有违反任何规章制度。”工程师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为情:“那就继续吧,同志们。不过这很有意思,你们为什么要自愿对车间进行大扫除呢?难道这些工作都是在下班时间完成的吗?”
保尔说完,小心地绕开斯特里兹。他怕把油漆溅到这位工程师身上。
每天晚上,保尔都会去公共图书馆学到深夜。他已经和三个图书管理员成了朋友。通过他过人的口才,他现在可以自由借阅图书馆里的所有书籍。为了找到自己喜欢的书,保尔会支起梯子,在藏书里仔细翻阅。这里的藏书都比较古老,当代文学只占一小部分——有内战时期的宣传册、马克思的《资本论》、杰克·伦敦的《铁蹄》以及一些其他的书。
在旧书堆里,保尔翻出来一本《斯巴达克斯》。他花了两个晚上看完了这本书,然后把它和高尔基的作品摆在了一起。保尔在那段时间里特别喜欢这种带有革命情怀的书。
不过图书管理员不太在乎保尔的行为,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
一件初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情突然打乱了工厂团支部平静的生活:一名懒散的麻脸翘鼻子维修工,也是团支部成员,科斯蒂亚·菲丁,在钻铁板的时候钻坏了一支昂贵的进口钻头。而这场事故却不仅仅归咎于他的粗心大意,甚至完全是他故意为之。
事情发生在早晨。工长霍多罗夫让科斯蒂亚在铁板上钻几个洞。科斯蒂亚一开始不想做,但是工长坚持让他钻,于是他就拿起一块钢板开始操作。霍多罗夫平时就是个吹毛求疵的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作为一个前孟什维克,他不仅不愿意参加布尔什维克的任何活动,而且还对这些小伙子不屑一顾。不过他的业务能力十分突出,并且一直兢兢业业。霍多罗夫发现科斯蒂亚正在“干”钻,没有给钻头上油。于是他赶紧冲到旁边,关停了机器。
“你是没长眼睛吗?你是不会用钻头吗?”霍多罗夫大声地斥责科斯蒂亚。显然,科斯蒂亚知道这么做会损坏钻头。科斯蒂亚骂了他几句,又重新启动了机器。霍多罗夫扭头就要去找车间主任投诉,而科斯蒂亚一边让机器运转着,一边赶紧去找注油器,这样等主任来的时候就不会出现任何异常。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科斯蒂亚拿回注油器的时候,钻头直接断掉了。车间主任通报了这件事,要求开除科斯蒂亚。但团支部却站在科斯蒂亚这边,认为这是霍多罗夫对年轻同志的打击报复。车站领导坚持开除的决定,并将此事交由团支部开会决定。一场大战就此开始。
团支部共有五个委员,其中三个都支持处分科斯蒂亚,并把他调到别的岗位。茨韦塔耶夫就是这三人之一。其他两人则认为完全不需要处分科斯蒂亚。
茨韦塔耶夫原来是一名铸工,依靠出色的组织能力,他一路扶摇直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名“全职”的团支部领导。如今的他既是区团委的领导之一,也是省委委员。没来火车修理厂之前,他在机械厂当铸工。自从来到这里,他就一直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中。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粗心大意的人,从一开始就打压了其他共青团员的积极性。他坚持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但是在发现自己无法解决问题之后,他又会愤怒地指责副手们的作为。
办公室的装修也是在他的监督之下进行的。屋子里面唯一一把软皮椅子是从工人俱乐部搬过来的,茨韦塔耶夫正坐在这把椅子上主持这场内部会议。就在霍穆托夫准备发言的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茨韦塔耶夫皱了皱眉。外面的人又敲了一遍,卡佳·泽耶诺娃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的人是保尔,于是她就让他进来了。
保尔刚准备找个空座位坐下,茨韦塔耶夫就叫住了他:“柯察金同志,我要提醒你,这是一场内部会议。”保尔气得脸通红,他缓缓转向桌子:“不用你说。我只是想听听你们对于科斯蒂亚的处理意见。而且,我对此也有问题要说。怎么,你要反对我出席吗?”
“我不反对,但是你应该知道内部会议只有领导班子的成员才能参加吧?来的人越多,就越难处理好这个问题。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坐下吧。”保尔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他的额头上又多出来一道新的皱纹。“搞这么多形式主义做什么?”霍穆托夫想要替保尔解围。保尔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就坐下了。
“那么,我想说的是……”霍穆托夫继续发言,“霍多罗夫的确跟我们立场不合,但是我们也要按纪律说话。如果所有的团员都这么随意地破坏钻头,那我们也不用开展工作了。此外,我们也给那些非党团的工人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我看我们必须对科斯蒂亚处以严重警告。”
茨韦塔耶夫打断了霍穆托夫,开始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十分钟之后,保尔终于弄明白这群人的态度了。在投票表决之前,保尔要求发言,茨韦塔耶夫极不情愿地批准了。“同志们,我想谈谈我的观点。”保尔的声音特别严厉,“这个事件是一个信号。科斯蒂亚的行为还不是最恶劣的。这是我昨天收集到的一些数据。”保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这些都是我从考勤本上看到的,请大家认真听我讲。团员当中,每天都会有百分之二十三的人迟到十到十五分钟,这都快变成潜规则了。每个月都会有百分之十七的人无故旷工一到两天。在这些旷工的人当中,有百分之十四都是年轻的非党团工人。同志们,这些数字要比皮鞭子打在身上还要痛。我还记下几个数字:党员之中,百分之四的人每月旷工一天,还有百分之四的人存在迟到现象。而在非党团的工人之中,百分之十一的人每月旷工一天,百分之十三的人经常会迟到。我们再看损坏工具的数字,年轻人竟然占了百分之九十,其中还有百分之七的人都是新手。根据上述数据,我现在就可以得出结论:我们共青团员做得比党员和其他老同志差得多得多。不过并非每个车间都是如此。铸工车间就表现得非常好,电工车间也还不错,但是其他车间或多或少都存在问题。在我看来,霍穆托夫同志关于纪律的发言还不够全面。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消除这股不正之风。我不是想在这里鼓动大家去做什么,但是我们必须赶紧遏制住这股玩忽职守、消极怠工的歪风邪气。老工人们都诚恳地说,从前给老板和资本家打工的时候,大家比现在要认真多了。为什么我们当家做主了以后反而都学会偷懒了呢?这个问题不应该简单地归因于科斯蒂亚或者其他个别人。我们所有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过错。因为我们没有选择与邪恶斗争,反而拿各种借口和托词为科斯蒂亚这样的人辩护。
“科斯蒂亚消极怠工,无组织无纪律,严重干扰正常的生产。我提议把他开除团组织,再把他的行为公布在黑板报上。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以文章的形式,把刚才提到的数字也公布出来。不要担心会产生什么后果,我们的队伍足够强大,他们都是我们坚强的后盾。共青团里的大多数成员是好同志,有六十个人经受过博亚尔卡的考验,有他们的支持与帮助,我们就可以解决这些难题。但我们也要彻底改变对于这类事情的态度,绝对不能姑息。”
茨韦塔耶夫感到非常意外,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为何突然变得这么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虽然他也觉得保尔说得没错,但内心的芥蒂让他选择站在保尔的对立面。他开始觉得保尔的言论是在严厉地批评整个组织,甚至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茨韦塔耶夫开始驳斥保尔,首先便是斥责他为这个孟什维克做辩护。
经过三个小时的激烈辩论,这场会议最终迎来了尾声。会场上呈现出一边倒的状态,大多数人选择支持保尔。面对这样的局面,茨韦塔耶夫做出了一个违反民主的决定:在最后的投票表决之前,他命令柯察金离开会议室。
“很好,茨韦塔耶夫。我可以走,但你这么做并不光彩。我想警告你,如果你继续固执己见,那么明天的全体大会上,我不介意把刚才的发言再说一遍,到时候大家会支持谁你心里应该清楚。你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茨韦塔耶夫。霍穆托夫同志,在召开全体大会之前,我认为你有义务在党组织内部解决这个问题。”茨韦塔耶夫反驳道:“别以为我会怕你。我会亲自向党组织汇报这件事情。此外,我还会汇报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你自己不想工作,那就不要来打扰其他人。”
保尔没再说话,关上门便离开了。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随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径直走向门外。来到大街上,保尔赶紧深吸一口气。他点燃一支烟,直奔巴蒂耶瓦山丘,托卡列夫家的小房子就在这里。进屋之后,保尔发现托卡列夫正在吃晚饭。
托卡列夫还在修车厂工作的时候,保尔就经常来他家里。夫妻俩都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今天是保尔回到基辅之后第一次登门拜访。
托卡列夫饶有兴致地听着保尔的讲述。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偶尔轻哼一声,剩下的时间都在忙着用勺子舀碗里的粥。喝完一整碗之后,托卡列夫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大胡子,然后清了清喉咙。
他说:“你做得没错,保尔。我们早该提出这个问题。铁路工厂是咱们这个地区党团成员人数最多的地方。我们就应该从这里开始。你和茨韦塔耶夫吵起来了吗?这可不太好。他的确有点狂妄,但是你以前不是很擅长和年轻人打交道吗?对了,你在工厂里到底做的什么工作?”“我在其中一个车间工作,各方面的内容都有涉及。我还在团支部里负责政治学习的工作。”
“那团委的工作呢?”
保尔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我觉得我的腿还没有完全康复,因此我只是在做一些学习工作。团委那边我还没有正式开始。”
“这就是问题所在。”托卡列夫赶紧说道,“要不是你还没恢复好,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聊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好多了。”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认真工作吧,别再拿自己当外人了。总是靠边站能把事情办好吗?你这样就是在逃避责任,你心里清楚得很。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团委工作吧。我明天会和奥库涅夫交代这些事情的。”托卡列夫的语气根本不是在责备。保尔赶紧拒绝:“大叔,你别和奥库涅夫说。其实是我告诉他先别给我安排工作的。”
托卡列夫吹了吹胡子,说道:“是你要求的?那他就这么答应了?真拿你们这群年轻人没办法。孩子,你还是像之前那样给我念念报纸吧。我的眼神是越来越不行了。”
团委会的多数意见得到了铁路党委的支持。所有的党团组织都需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制定生产纪律,树立劳动模范。茨韦塔耶夫在党委会上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他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党委书记洛帕欣的质问让他无话可说。洛帕欣患有多年的结核病,蜡黄色的脸让茨韦塔耶夫不敢强词夺理,只能承认了自己在部分工作中的错误。
第二天,墙报上刊登出一系列文章,这在工厂内部引发了热议。好多人大声地念了出来,大家纷纷对这些文章展开讨论。平时,参加的团员大会人并不多,但那天晚上却来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关注这些文章里提到的问题。科斯蒂亚被开除了,团委迎来了一位负责政治教育的新干部,就是保尔·柯察金。大厅里格外肃静,大家都在认真聆听涅日达诺夫同志的讲话。他提到了铁路工厂在新阶段的新任务。
保尔抓起茨韦塔耶夫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不远处的长凳旁。“不如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保尔说完就坐了下去。茨韦塔耶夫抽了几口烟,也坐了下来。保尔直接开口问道:“茨韦塔耶夫,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茨韦塔耶夫假装惊讶地说:“你是要聊这个?我还以为有什么正事呢。”
保尔把手按在对方的膝盖上说:“别装了,茨韦塔耶夫,不用跟我打官腔。你就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