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重要线索
第二天早晨,林寒江坐在郝仁敬的床头前,向昏迷不醒的郝仁敬诉说自己心中的一大堆疑问。郝仁敬平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只有床头的仪器“滴滴”的响声,证明这个生命依然存在。
林寒江问过主治医生郝仁敬能否醒来,主治医生没回答,只是沮丧地摇摇头。林寒江看着这个战友,内心一阵酸楚,下一个像这般躺在病**的人会不会是他?
齐江市委常委会准时召开,林寒江特意换上了白衬衫准备去参会。这时周成功为他送来了会议材料,并带来了一个噩耗:“郑医生今天早晨去世了。”
林寒江系扣子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这位让周成功不敢面对、让林寒江心生愧疚的女英雄还是没有看到齐江晴朗的天。
沉默了半晌,周成功问他:“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你决定好了要这么做?”
林寒江反问他:“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周成功苦笑,笑出了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像林寒江这样,义无反顾地抱起炸药包冲了上去,所以他的正科足足做了十六年,成为整个生态环境系统资历最老的科长,连前任局长都曾是他的部下。十六年来,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不断升迁,还有一些熟悉的人大发横财,而自己依然清贫度日,他也有过懊悔,但是每一次懊悔涌上心头又会被自己的良心压制下去。周成功给自己的定义就是做好人做正事,受得住清贫,扛得住磨难。
看着眼前腰背已经有些佝偻的林寒江,周成功激励他:“老郝倒下了,你林寒江要是再倒下了,炸药包就由我周成功来扛!这件事一定要成功,否则就对不起我周成功的名字!”
林寒江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他心中的那张大网就和漫天的雾霾一样,让他窒息无力,但是他已经退无可退。“人的一生都该有一次辉煌,我的辉煌应该就在今天。如果‘齐江之肺’没有了,我就准备去跳齐江!”林寒江本来想和周成功幽默一下,但是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鼻子已经发酸了。
“林副市长,你后悔来齐江吗?”周成功问他。每次被问到这句话,林寒江都会心潮起伏。
想起去世的妻子,想起郑医生,还有昏迷不醒的郝仁敬,林寒江眼圈有些发红。他长叹一口气,道:“如果真的有穿越,我不会来的。齐江的污水太多了,需要一座堤岸,就让我们这样的人去做抵挡污水的堤岸吧。”
看着走廊里踽踽独行的林寒江,周成功突然有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你在逃避某件事的时候,其实已经陷了进去,你以为距离能保护你,其实逃避不过是帮着对方扩张地盘,这就是人心的污染。林寒江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林寒江,是打破齐江平衡的石子,还是炸破笼罩齐江大网的炮弹,抑或是被扫地出门的垃圾,就在这次会议上见个分晓吧。
林寒江面色肃然地走进会议室。
这次常委会最重要的议题就是林寒江汇报的环保治理工作。林寒江从环保督察组督办的六个案件入手,结合“蓝天工程”、雾霾治理、黑臭水体治理、沿江污染企业关停迁址等工作,并将自己关于建立湿地保护区、齐江流域综合治理等思考,做了一个全面的汇报。
廖宇正将林寒江被留置期间写的两篇文章让工作人员分发给大家阅读,传达了省委陈书记的意见,高度赞扬了“统一治污、协调发展、上游治理、下游反哺”的治理思路,建议全市各个部门都要认真学习。
林寒江被省纪委留置的风波还没过去,尤其纪委并未给他一个明确的结论,他虽然恢复工作了,但是对他的各种传言还在继续。刘耕野就在会议上阴阳怪气地发难:“如果人是黑的,他研究的水是黑的还是清的?”参会的人一阵窃窃私语,有的人故意笑出声来。
林寒江气往上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站在清水里,谁站在浊水里,答案很快就会分晓。”
这些天来林寒江苦苦思索,从小雪的车祸到郝仁敬的昏迷不醒,从指使替换销毁水样到袒护污染企业,齐江的高层领导里很可能藏着大老虎,一只甚至多只,他们与这些污染企业有着利益输送的关系。他把怀疑对象集中在刘耕野、李子平、廖宇正三个人身上,他心中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刘耕野,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齐江人,与这些企业老板多年相熟,而他的所作所为十分符合幕后“大老虎”的角色。
廖宇正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开始研究“青峰集团休闲小镇”项目。廖宇正开门见山地批评市政府没有遵从“三重一大”要求,这么大的项目竟然没有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市委常委会都没有上,土地还没有摘牌,那边就开始宣传预热,还在网络上闹出一个全国瞩目的笑话。
市长李子平的眉头紧蹙,明显感到市委书记的批评是针对他来的。他与廖宇正资历差不多,论年纪还长书记一岁,两人搭班子合作两年,一直不咸不淡,也没有明显的矛盾。突然在常委会上被这么批评,李子平感到有点下不来台。他刚想辩解几句,廖宇正却跳过他,直接让林寒江说说对这个“休闲小镇”项目的看法。
林寒江上次在规划论证会门口被带走,没有机会提出对小镇项目的反对意见,后来市政府常务会通过这个项目时,他还被关在留置室里。林寒江知道他的意见会给两位主要领导的矛盾火上浇油,但是他豁了出去,将休闲小镇的规划设计图和他带来的法律法规、国务院关于湿地保护修复方案、预测数据分析等材料全部摊上会议桌,按照他上次在车上给廖宇正讲的思路,足足讲了四十多分钟。结论就是他坚决反对这个项目落在湿地区域,哪怕是坐落在湿地区域周边,哪怕是做了顶级的环保方案,新的住宅区、商业设施还是会对“齐江之肺”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坏,而且违反了国家规定,很可能会被国家环保督察组严肃追责。他的意见是在湿地区域建设“齐江湿地保护区”,扩大湿地面积,并将齐江水引进湿地附近的低洼区灌注成一个三十公里长的珍珠串型的湖泊,在湿地保护区内再建立一个候鸟保护区,形成江水、湿地、湖泊、鸟类互相依存的生态保护区。
林寒江说完之后,会场一片寂静,很多人都在沉思,却没有一个人发言。林寒江知道,不是他的建议没有人赞同,而是这些常委不敢明确表态,怕卷入两位主官的矛盾旋涡之中。林寒江知道,环境生态之所以会被官场生态打败,原因就在这里,不是领导们不懂环境保护的重要,而是屈膝于肩上的压力。
林寒江心中的书生意气在激**他,尤其周成功的话、郝仁敬的鲜血还有郑医生的死讯,让他血气不断往上涌。他又站了起来,就像站在三尺讲台上一样,用演讲的姿态给这些领导讲了一个著名的污染案例:莱茵河污染事件。20世纪莱茵河水体遭到了一系列严重污染。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工业的高速发展,莱茵河曾一度成为欧洲最大的下水道。仅在德国段就有约300家工厂把大量的酸、漂液、染料、铜、镉、汞、去污剂、杀虫剂等上千种污染物倾入河中。此外,河中轮船排出的废油,两岸居民倒入的污水、废渣,以及农场的化肥、农药等,使水质遭到严重污染。据估计,河水中的各种有害物质达1000种以上。1986年11月1日,瑞士巴塞尔的桑多斯化工厂仓库失事起火,近30吨硫化物、磷化物、汞、灭火剂溶液随水注入河道,造成大批鳗鱼、鳟鱼、绿头鸭等水生生物死亡;下游160千米内约有60万条鱼被毒死;480千米内的井水不能饮用;沿岸许多自来水厂、啤酒厂被迫关闭;使已经投资了300多亿马克的莱茵河治理工程前功尽弃。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莱茵河完全是一条“死亡之河”,而治理修复莱茵河的成本要远远超出收获的经济效益。
讲完了莱茵河的案例,林寒江又讲上游省份的“铬”污染事件,因为在座的人大都知道这起震惊全国的污染事件,每个人的记忆都被带回事件现场。
林寒江动情地演讲,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酣畅的一次演讲,他的大脑高速转动,调动那些存储在他脑海中的数据。那些数据就像有生命的石子一样砸向台下一张张麻木的面孔,林寒江希望这些石子能敲醒那些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领导的心。这时的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两行鲜血滴落在他的白衬衫上。会场上的领导们都吃惊地看着林寒江身上的血迹,他们也许没有听进去那些繁杂的数字,但林寒江的血染白衣让他们触目惊心。
林寒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继续说道:“我们的齐江已经被污染了,如果我们再贪图眼前利益而破坏了湿地绿肺,我们这些人就是齐江的千古罪人。我们能忍心让未来的齐江变成灰色的天、黑色的水、垃圾场一样的湿地?我们能不能闭上眼睛想一想,未来的齐江会是什么样子……”
林寒江真的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第二次晕了过去,常委会的结论他又没有听到。
当天夜里,齐江岸边钱起的别墅里气氛诡异,整个别墅静悄悄的,用人和厨师都已经被他打发离开。偌大的别墅沉浸在黑暗中,只有书房亮着一盏台灯,台灯微弱的光亮又被厚厚的落地窗帘遮住。
钱起端着一杯红酒转来转去,他没有心思喝酒,不时低头看看手表,似乎在等什么人。
“老大越来越不守时了,每个月的例会总是让我们等他。”钱起终于忍耐不住发起了牢骚,“林寒江那个浑蛋屡次三番破坏我们的计划,要是早一点按照我的意见处置了他,哪还有今天的麻烦事?”
“老三,少安毋躁。林寒江毕竟是陈庭坚那老鬼派来的,要是初来齐江人就没了,我们肯定会惹火烧身的。”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原来房间里还有他人。书桌后面宽大的座椅转了过来,齐江市市长李子平正缩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似笑非笑地说:“当时我们三个人不是每人拿出一条对付林寒江的计策吗,老大说你的计策太急,我的计策太软,却不知他自己的计策结果如何。”
钱起等得有些焦躁:“这个急那个软,又忍又拖,害得我‘齐江胜景’没了,‘休闲小镇’没了。老大也太稳坐钓鱼台了,这都后半夜了,还不见人影。”
“老大不就是喜欢这样吗?人未到却已控制住场面,他的驭人之术越来越老辣了。”
钱起转了几圈,终于平静下来。他晃晃酒杯,欣赏着美酒在灯光下的颜色,问李子平:“老二,这几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你加入‘老中青’是为了官爵,我加入是为了钱财,你说老大加入是为了什么?他不当官,不贪财,到底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