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走错了路,一死了之。他没了,剩下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一脸悲戚的赵驰指着窗外东边市政府的方向,“估计我也早晚要被东边的那一位挤对走,兔死狐悲,政府这一块被他一点点垄断了。”
赵驰话里说的“东边的”是指市长李子平。林寒江认真想了一下才弄明白,他放下谪仙杯,有些不解地问:“有这么严重吗?不都传说他要任接市委书记,不会轻易树敌吧?”
“那也得等到西边的那一位高升啊,给他腾出位置。”
赵驰称呼领导都不直呼名字,而是用方位代替,“东边”是市长李子平,“西边”是书记廖宇正。林寒江每次都要在脑海里快速辨别一下,才能跟上赵驰的思维。
“现在,齐江出了乱子,估计东边、西边都要凉,两人短时间内升迁无望,都要换个打法,消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盘。”
林寒江只能沉默地喝茶,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齐江高层的风向,尤其赵驰给他的感觉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摸不清是冷是热。赵驰从原来对他暗中掣肘,到此时突然对他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是真心结交他还是另有目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林寒江起身告辞。赵驰使劲握着他的手,摇了好几下,说:“寒江老弟,以后想喝茶了就过来,我这里赝品、仿品不少,但是茶绝对保真!”
林寒江连声称谢,说:“改日我请你喝茶,以后我们环境执法时还得仰仗公安的大力支持!”
赵驰突然低声问林寒江:“王武没了,你觉得谁最开心?”
林寒江一惊:“谁最开心?肯定是那些和他有瓜葛的企业老板呗?”
赵驰哈哈大笑,眼神里却写满了神秘:“你们做环保的查找污染源头,我们当公安的追查案件真相,殊途同归,道理一样。王武是齐江的数朝元老,根基比我厚实多了,所以自然是某些人肉里的刺,肉里有刺是什么感觉?哈哈!”
林寒江满腹疑虑地走了,他也想不通谁把王武当成肉里的刺。赵驰刚才说的话,还有金波之前说的“王武之死谁是最大受益者?谁最开心”,他们到底在暗示什么?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一处居民区检查“蓝天行动”进展情况,那个小区里有一个金龙公司的锅炉房和大烟囱,居民多次向政府呼吁拆除这根害人的“毒刺”。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烟囱底下正比画呢,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围了过来。为首的大妈推了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戴着口罩、满头灰发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停地喘着气,似乎她的肺已经成了个破碎的风箱,呼吸之间痛苦又虚弱。
周成功一见轮椅上的老太太,竟然像看见猫的老鼠一样,不自觉躲到了林寒江身后。周成功这个人,在面对烧烤街的商贩威胁要打他时,尚且不退半步,眼下见到一位老太太竟然这般胆怯,让林寒江大为不解。
林寒江问他:“老周,你怎么了?被一个老太太吓软了腿?”
“什么老太太啊,她还没我岁数大呢。我不是怕她,是没脸见她!”
林寒江更是纳闷,对面的老太太怎么看也得有七老八十了,有种风烛残年的感觉,怎么会比周成功还小?
周成功把林寒江拉到一边,小声给他讲起这个老太太的故事。
原来这个戴口罩的老太太名叫郑玉琴,是齐江市的英雄,以前是齐江市人民医院的医生,2003年非典期间曾经主动报名奔赴小汤山,后来在小汤山感染SARS,虽然痊愈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双侧股骨头坏死,几经治疗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她其实还不到五十,但是被病痛折磨得衰老不堪。郑医生回到齐江市以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除了吃饭喝水以外,绝不摘下口罩,同时她从白衣天使转变成了一个坚定的环保维权者。前几年,郑医生患上了肺癌,她认为自己之所以得了肺癌,除了在小汤山留下的病根之外,很大因素是因为小区中的烟囱排放物造成的污染,常年的空气污染导致她病情加剧,演变成肺癌。因此,她不断地投诉市生态环境局,要求改善城市空气质量,并对她的病情予以赔偿。在她的带动下,齐江市民已经组织了一个小群体,都是投诉大气污染造成的身体伤害。
周成功曾经多次接待过郑医生,他虽然深深同情这名女英雄,却无力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一看见郑医生,他就愧疚得要钻进地缝里。
林寒江主动走过去,弯下腰紧紧握住郑医生的手,说:“郑医生,我向小汤山的英雄致敬!”
郑医生咳了两声,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蜡黄的脸虽然大部分被口罩遮住,似乎也飞起红晕。她说:“我不当英雄很久了,你们很多人都叫我‘老巫婆’,巴不得我早点咽气!”
旁边的周成功赶紧摆手,说:“老妹妹,你可不要嘲笑我了,我从来不敢对你有一点不尊敬,只是你提的要求,我实在是无力解决啊。”
“你们这些当官的人,要是自己家住在这个烟囱底下,早就给拆了,老百姓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管。”郑医生周围的大妈们一阵起哄,七嘴八舌地谴责周成功,谴责生态环境局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林寒江硬着头皮对郑医生说:“您的诉求,我一定回去好好研究,争取早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林寒江其实也是满腹忐忑,说的是客套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郑医生摇摇头,制止了身后的一群姐妹的喧哗,说:“陈年痼疾,我也不指望林副市长一朝一夕就能拿出解决办法。今天在这里提出这种问题,我未免太小家子气了。”郑医生的大度理解,反而让林寒江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你们要把这根‘毒刺’拔出去,还我们老百姓一片蓝天,我是代表邻居们来感谢您的。”郑医生的声音很虚弱,却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林寒江以前遇见的上访人员。推着轮椅的大妈接口道:“林副市长到我们齐江不久,给我们做了不少好事,拔掉了我们的肉中刺,我们再也不用被熏得咳嗽淌眼泪了,大家给他呱唧几下!”跳广场舞的队伍果然有默契有纪律,一声令下,全场立刻响起一片掌声。
郑医生上下打量着林寒江,把林寒江看得心里没底,她突然指着自己的口罩,问林寒江:“林副市长,您觉得这根烟囱和口罩有没有关系?”林寒江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因为环境污染才致使她戴上口罩,林寒江点头回应:“有关系!我们的工作以前确实有很多欠缺……”
“齐江里变质的江水和口罩有没有关系?”郑医生不想听他解释,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林寒江略一思索,点头道:“有!”
“齐江市很多市场和美食街里卖的果子狸、穿山甲和口罩有没有关系?”
林寒江有些惶惑,这个问题是公共卫生领域,超出了他的业务范畴,他不敢轻率回答。郑医生的连番发问也让他体会到当日他在北岭村质问凤山县相关人员时的感受,原来被人连续质问是这般尴尬痛苦。林寒江回答的时候自己都感觉底气不足:“应该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