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医生没有再追问他,说:“生态环境和公共卫生互相依存,都会把我们置于死地,环境破坏了,各种疫情灾病就会杀人,虽然你可能明白这些道理,但是你没有亲身体会过,是不可能理解这种痛苦的。”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抑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我很久没看见齐江市的领导了,你们平时都让那个周科长糊弄我,今天能看见副市长,我确实有些激动。”
林寒江赶紧安慰她:“您慢些说,我听着呢。”
郑医生咳了几声,脸色憋得发红:“报名奔赴小汤山医院的那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生日。当时年轻啊,我把这份勇气和责任当作生日礼物送给自己,走得义无反顾。但是等我回到齐江市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回来的。”郑医生声音有些哽咽,周围的大妈们也停止了喧闹,都向未老先衰的郑医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在我最好的年纪,我失去了行走和奔跑的权利,我连和这些邻居姐妹一起跳广场舞的机会都没有。我躲在被窝里哭,等哭够了我安慰自己,我是为别人拼过命的人,我是为了国家失去了这个权利。我就这样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愚弄自己过了好几年。但是等到又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肺癌,只剩三两年的寿命,我看着眼前这根天天喷吐毒雾的烟囱,我想问,是谁又剥夺了我活下去的权利?”气息虚弱的郑医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喘得厉害,推轮椅的大妈轻轻给她捶着后背。
在这些大妈面前,林寒江觉得自己的面颊已经不由自主地发红,后背偷偷冒汗,这个坐在轮椅上喘息的女医生给他的压力甚至超过省委书记陈庭坚。他无言以对,只能不安地搓着手,掩饰自己的窘态,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周成功见到郑医生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治理污染对你们来说是工作,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活命。我腿脚不利落了,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看新闻读报纸。总书记说把环境安全纳入国家安全体系,大道理我研究不懂,但是我知道,中央领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落到我们老百姓身上,既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们要是能设身处地去调查去了解,就能知道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不容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寒江面带羞愧,连连点头。
“不过,林副市长来齐江还是做了很多好事的,我们谢谢你!”郑医生调整了呼吸,克制住了情绪,话说得很有分寸。
林寒江惭愧地摇头:“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烟囱没倒,江水没清,老百姓出的考卷我们答得不好,让你们失望了。”
郑医生摇摇头,似乎对林寒江的话并不满意。她对林寒江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却让林寒江心中一阵震**:“林副市长,其实你不用和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什么时候老百姓不用戴口罩了,就是你们的高质量高标准。等你们真正懂了这件事的时候,我再找你们探究赔偿的问题。”
林寒江不知道郑医生说的赔偿问题是什么,他低声问周成功,周成功低声回答:“她要求我们赔偿她疾病损失,象征性的,只要一块钱!”周成功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
“这有什么满足不了的?”林寒江纳闷。
“她,她还要求齐江市政府公开向她道歉……”周成功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林寒江听了,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林副市长,我一个人戴口罩没什么,要是有一天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戴上口罩,那才叫可怕!”郑医生摇着轮椅离开了,那一群跳舞的大姐像小学生一样跟在她身后,没想到这个说话都没有力气的郑医生有着极高的号召力。
郑医生临走的话,让林寒江反复咀嚼,最后只能摇头叹息。在这个英雄女人面前,林寒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学生,无论是人生襟怀还是苦难阅历,像郑医生这样每天倒数着生命时间的绝望,他从不曾体会过。在书本理论和平常工作中体会生态环境的影响,终不如在自己血肉之躯上的感受来得真切。
让林寒江始料不及的是,钱起上次在齐江钢铁厂承诺投资建设的休闲小镇竟然选址在齐江沿岸的湿地区域附近。钱起眼光很毒,那里是齐江沿岸的最后一块处女地,风光优美景色宜人,紧挨着湿地保护区域,却是一处限制建设区,并没有划进生态保护红线范围之内。所谓限制建设区,就是在城市总体规划中划定的不宜安排城镇开发项目的地区,如果确有建设必要时,安排的开发项目应符合城市整体和全局发展的要求,并应严格控制项目目的性质、规模和开发强度。青峰集团拿着国家部委关于同意建设特色小镇的批复,以及省委书记在那篇报纸文章上的批示复印件,还有解决齐江钢铁厂工人安置问题的请示,找到了齐江市政府,提出要在这个限制建设区开发建设一个休闲小镇,总投资额达到380亿,是齐江市近几年来最大的投资项目。
上次在常委会上提醒林寒江的自然资源局局长洪程是个滑头,不敢妄自同意这个项目,就把皮球踢到政府来了,需要各个相关部门拿出意见来。郝仁敬知道消息后,不敢怠慢,赶紧向林寒江汇报。
林寒江和郝仁敬埋头在规划图上看了半天,测算着项目地址与湿地区域的距离,两人都神色沉重。林寒江长吁一口气,说:“这个青峰集团,给齐江市出了一道大难题啊,一边是生态,一边是发展,又要工人安置,又要绿水青山,怎么办?”他对郝仁敬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考验。”
郝仁敬也拿不定主意,他说:“380亿的投资项目,市委、市政府都高度重视,李子平和刘耕野两位市长都把这个项目作为重点项目来扶持,那几个经济部门更是把青峰集团当成齐江市的财神爷和大救星了。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唱反调,恐怕会激起众怒。”
林寒江在地上转了一圈,踱到窗口,双手抱胸看着外面,说:“如果我们同意了,在湿地的周边建一个近十平方公里的小镇,未来几年湿地区域势必要被污染甚至萎缩,‘齐江之肺’被破坏了,齐江沿岸不就是又一个祁连山或秦岭吗?”
“可是上次我们在齐江钢铁厂答应工人们的几个条件,完全是依赖这个项目的落地才能实现,如果这个项目黄了,不但我们的承诺无法兑现,工人肯定还会闹起来。”郝仁敬忧心忡忡的,他说的不无道理。
林寒江沉默了半天,没有接郝仁敬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环保督察组点名批评齐江市“退耕还湿”工作弄虚作假,虚报工作成果,违规在湿地区域建设旅游和娱乐场所,与青峰集团选址的区域近在咫尺。原来弄虚作假的一些当事人正在被纪委追责处理,湿地区域存在的几个旅游和娱乐场所,林寒江已经让生态环境局起草了拆除的方案,这些违规建设的旅游娱乐场所正是青峰集团齐江分公司前期所建的试点。现在违规建设的场所还没有拆除,青峰集团又要打政策的擦边球,在附近建设一个近十平方公里的小镇。
连续几天,林寒江都在两难的境地中煎熬,天天辗转反侧到后半夜。那张生态规划图都他看了无数遍,一边是“齐江之肺”的大片湿地,一边是380亿的投资项目和数百名失业工人就业和安家的地方,林寒江每次看见规划图,肩上都是一沉。
这边林寒江备受煎熬,那边青峰集团却忙得热火朝天,项目的可研报告、立项审批请示等纷纷摆到市政府案头。同时,他们又高薪聘请了国内最顶尖的规划设计团队,专门针对保护湿地区域进行研究,准备拿出一系列方案确保不会破坏湿地区域。苏娜带着一群年轻人,点灯熬油在做宣传推广方案,准备把这个项目做成青峰集团的巅峰之作,尤其这是苏娜到青峰集团以后的第一个项目,她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晚上,林寒江一个人在宿舍中发呆。一阵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耿正和李云城,原来他俩在试验检测过程中,听到很多环保系统的人都在议论休闲小镇项目的事,所以过来找林寒江了解一下情况。
林寒江有些诧异:“你们怎么知道这个项目的事?”
耿正说:“现在是信息社会,半个齐江市都在谈论那个休闲小镇呢,你以为这种事情还能保密多久?”
李云城在旁边说:“我早晨坐公交车,看见车站广告橱窗里都换了‘齐江盛景’的宣传效果图,有的公交车身上也喷了宣传广告。”
林寒江看着耿正苦笑道:“不用问,这样的宣传肯定是苏娜的做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