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徕抬眼看向他,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开口:“过来坐。”
季风廷在江徕的注视下朝他走去。他今天应该招待了很多人,墙角堆着斑斓的鲜花,桌上药品散落,茶几上有冷掉的茶水,塞满的烟灰缸。那束彻底枯萎的爱丽丝竟然仍旧放在原位。
窗户敞开着,晚风吹进来。江徕穿得很舒适,白色短袖、运动裤,衣角和发梢都微微随风飘扬,他并没有再主动说话,却一直看着季风廷。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解释自己异乎寻常的言行背后,有何种或繁或简的因缘。
但是不轻松,存在着某种沉厚的东西,或许是高压下的气流,压缩季风廷呼吸的空间,让他好似缺氧般恍惚。他找不到交流的办法,坐到江徕对面,过了一会儿,伸手小心触碰江徕伤口包扎处的边沿——并没有像白天那样被推开。
他问江徕:“疼吗?”
江徕没有立刻回答。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如果对方真的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情绪,就能完全明白江徕心里所想。但不知季风廷有意无意,他低头,半阖着眼睛,巧合地错过了它。
江徕侧头看向季风廷触摸自己的手,平静地说:“疼。”
季风廷手指抖了抖,而后被他蜷起来,收进掌心。他似乎在压抑自己的呼吸,隔很久才听到他沉而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低声问:“缝针了吗?会不会留疤?”
又重复:“对不起。”
季风廷埋着头,风无差别地拂起他的发梢。他脸上,发丝和睫毛的阴影像草丝在舒展地舞动。江徕忽然也探手摸他颧骨上的伤疤,也问他:“疼吗?”
没有等季风廷回答,他很快收回手,似乎刚才的触碰只是季风廷一瞬间的错觉。季风廷抬眼,见到江徕稍别过脸,神色淡淡,说:“这种问题,真的没有意义。”
季风廷不再说话,他安静地沉默着。人世间还有许多道理他难以参透,“意义”两个字,他更是无法挺身负荷。事实上许多人都跟他说过这句话,在他做出桩桩选择的时候,便总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像触发某个程序代码,NPC们拷问他:这样做有意义吗;如果现在放弃,那么这么多年打拼的意义是什么呢;既然甘心情愿,为什么又要站在这个地方,看到别人发光你就觉得满足,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吗。
他总是不明白。游戏收场,进入结算才看清,原来他在过无谓而虚妄的人生。
在江徕看来也是这样吗。因为不具有亲密关系,表露的关心只是基于合作伙伴身份出发的假仁和伪善,所以他干脆不需要,觉得没意义,所以季风廷再是谨小慎微,也仍然动辄得咎。
空气静得让人害怕,忽然叮铃铃地,江徕的手机响起来。季风廷识相地起身,冲江徕指了指门外,意思是他先告辞好了。江徕却按住手机,并没有接听这个电话。
他说,等一下吧。
江徕站起身,到他床头边取了个什么。他转头看向季风廷,一反常态,没有再说咄咄逼人或是冷若冰霜的话,半晌,从容地讲:“季老师现在有空的话,帮我一个忙吧。”
江徕摊开手,把东西交给季风廷。
季风廷认出来,那是一个银色的,小巧的,被时光打磨过数千个日夜的,日产DV机——
见到这个东西,无论因为什么,季风廷没有理由拒绝他。
剧组给邢凯准备了一辆摩托车,平时由剧务打理,今晚正好停在酒店。
江徕先跨上车,递给季风廷头盔,季风廷默默接来戴上,坐到车后座。
他们骑车下山、过江。已经蛮晚了,这边又多是住宅区,一路上都没有多少人,路灯被高大的行道树簇拥着,光线黯淡,偶尔碰到几个夜宵摊,光膀子的男人们喊着方言划拳,喝得热火朝天。
江徕并没有告诉季风廷要去哪里,他钻进很多小巷,更像在漫无目的地游车,风里时不时掠来黄桷兰的香味。季风廷摩挲手中正工作的机器,望着这个流动的城市,他走神了,有那么一刻,他认为他们驶进了时空隧道。老建筑、刚构桥、江面星点的霓虹,还有亘古不变的夜空,通通飞驰着后退。他们身上的岁月也同时在倒流,细纹被抚平,目光变年青,呼吸间胸口重新汲聚起呐喊的冲动,化身成自在的旧人类。
穿过桥和隧道,游人变多,更繁华的街景出现,交通灯也多起来。等红灯的间隙,一辆亮红色的跑车缓缓停到他们左侧,车上戴墨镜的帅哥美女冲他俩吹口哨,起哄着让季风廷别撒手,抱紧了。
季风廷下意识按住DV机的暂停键,又庆幸江徕戴上头盔,谁也认不出来。可能是难堪,又有点生气,他别过头,不打算理会他们,红灯还有二十秒。可是江徕长腿撑着车架,一只手往后,准确地抓住季风廷的左手,并不犹豫地放到他自己腰间。
女孩子压抑着声音兴奋地尖叫,她男友笑着讲,兄弟伙真是耿直惨了。又笑嘻嘻地说,你俩酒一起喝,路一起闯,记住是我说的,一定百年好合。
季风廷被迫贴近江徕,胸膛抵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受到江徕身体轻轻震动,似乎低笑了一下。难道说这个城市,这城市的人都有神奇的磁力,能把江徕和季风廷变成磁铁的两极,江徕如同低笑的震动在磁场之中产生涡流,令季风廷获得感应,刹那间抛开所有念头,也随之轻轻微笑。
可也只有刹那,分秒。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红灯转绿,发动机又开始轰鸣,季风廷默默收回手,江徕并没有挽留。他们像两粒无言的细胞,在城市的脉络里缓缓流动。
最后江徕将车停到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条街边。他们上了天桥,这并不是一条很宽的街道,四周的香樟树高又茂密,树枝皆向中间延伸,晚风中飘来清新的绿意。
桥下偶有车辆驶过,行人很少,游客都在街的背侧。正对面,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幢大厦,广告牌大得夸张,几乎覆盖整座建筑,正播送护肤品广告。
江徕站在天桥中央,背对着季风廷。
夜深,灯光灰暗,DV机昏黄的荧幕上布满像素颗粒,镜头抖动时,江徕成了粗糙的残影。风一阵扬,一阵落,江徕静静地靠在围栏边,身影也像风一样缥缈,发梢飞扬的弧度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眼前这一切真的很美。
季风廷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黯淡的月辉流淌过骨痂,被打碎的旧梦就这么轻易地重塑、生长起来。自然而然,季风廷想起曾经在剧场后台看到的戏目。他躲在阴影里,听到亡国的李煜讲,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摁开熟悉的拍摄键,找到准确的构图,轻声说:“这里很合适。”
江徕“嗯”了声。原来他准备了台词。像他们曾经约定好的那样。他说话的声音跟拍戏时很不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