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妃暄的脸色更白了几分,脑海中瞬间浮现的,是史书中“发閭左戍卒”、“役夫百万”等字眼背后那些在皮鞭与烈日下艰难蠕动的模糊身影,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里那无数埋骨他乡的冤魂。
儘管易华伟加上了以工代賑等看似不那么赤裸的修饰,但其核心逻辑未曾改变。这与她自幼接受的“眾生平等”、“仁者爱人”的佛家理念有著本质的衝突。
莲柔的反应更为复杂。原来,在主人视角里,自己的族人、草原上的勇士、西域的工匠商贾……他们的价值除了作为文明多样性的样本,更现实的意义竟在於“优质劳力”?用血汗甚至生命,去铸就另一个文明的辉煌?
易华伟將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並未有丝毫动容。
“觉得很冷酷?不近人情?妃暄,你修《慈航剑典》,求的是剑心通明,照见真实。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
易华伟再次反问,指向脚下这片土地:
“真实就是,生存与发展的竞爭从来不是风雪月。它伴隨著资源的爭夺,伴隨著力量的博弈,伴隨著无数个体的牺牲与奉献。任何一个伟大文明的奠基与扩张,其地基之下,都埋藏著无数劳役者的白骨,其中既有本族子民,也必然包括被征服者的血肉。”
“区別只在於,是单纯地消耗他们,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他们,並给与他们一条融入与上升的通道。前者是纯粹的掠夺与毁灭,后者……虽然同样残酷,但至少留下了一丝转化的可能,一丝將对抗性矛盾转化为內部建设性力量的希望。”
易华伟看向师妃暄,目光淡淡:
“你心怀慈悲,怜悯眾生。那么,你是寧愿看到这些胡人在未来的某次南下劫掠或中原北伐中被成建製成部落地屠戮殆尽,尸横遍野,部落星散;还是寧愿看到他们在统一的秩序下,虽然付出艰辛劳役,却能活下来,其子孙后代有机会学习文字、掌握技艺、甚至通过努力改变命运,最终成为新文明共同体的一部分?”
“前者,是短暂的慈悲,却导向更长久的仇恨与杀戮。后者,是当下的残酷,却可能铺垫更长远的融合与安寧。哪一种,才是对『亿万生灵更大的慈悲?”
师妃暄娇躯微震。
一边是道德直觉的强烈不適;另一边,则是冰冷现实与长远后果的残酷权衡。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我……”
师妃暄的声音有些发颤,秀眉紧蹙,显然內心正在进行著激烈的挣扎。从小接受的慈航静斋的教育让她本能地排斥將人视为工具的思维,但易华伟描绘的两种未来图景,又迫使她不得不从更宏大的角度去思考“慈悲”的真正含义。
易华伟没有继续逼迫,移开目光,再次望向北方,语气恢復了之前的平淡:
“妃暄,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同行,远赴这塞外苦寒之地?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你看看长城残垣,听听歷史故事?”
师妃暄闻言一怔,这確实是她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以易华伟之能,独自行动或只带莲柔岂不更加便捷?带上她这个慈航静斋的传人,除了偶尔探討些道理,似乎並无必要。
“妃暄愚钝,请先生明示。”她诚心求教。
“因为,你,师妃暄,以及你所代表的慈航静斋,或许能在这条我所能想到的、最不坏的道路上,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甚至无可替代的角色。”
“我欲请你,效法先贤,西行传教。”
“什么?!”
师妃暄失声轻呼,清冷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震惊之色。她设想过数种可能,或许是藉助她的武功,或许是利用慈航静斋在中原的人脉或名声,但绝未想到会是西行…!
莲柔也惊愕地张大了小嘴,看看易华伟,又看看师妃暄,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路。
“先生……此言何意?妃暄乃是佛门弟子,修持《慈航剑典》,旨在渡世救人,维护天道……这西行…传何教?往何处传?”
师妃暄心绪难平,连声发问。
“传的,自然不是天竺佛教,亦非如今中土渐趋繁杂的诸宗。”
易华伟缓缓道:“而是需要你以慈航静斋的武学修为与智慧底蕴为基,融合你此行所见所闻、所思所悟,结合我对文明、制度、人心的理解,重新阐释、提炼、乃至创造一套新的『道理。”
“这套道理需要能够解释,为何不同的文明可以並存竞爭而非必然你死我活;需要能够论证,在统一的秩序下,付出劳力换取生存与进步,虽苦亦有希望与尊严;需要能够安抚,被征服或被融合者的心灵,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归属与超越部族仇恨的寄託;更需要能够约束,未来统治阶层和强势民族的贪慾与傲慢,提醒他们权力与教化並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