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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县与城(第4页)

有段时间他同荔枝场的一只老鼠互相睇上眼,老鼠每晚夜蹲在墙角,一人一鼠,有一搭没一搭倾偈。

远照姨妈。老罗。“涎水”。阁楼地板上的节眼孔洞。一滴精三滴血。那只老鼠眼睛贼亮,它盯住他,仿佛洞明一切。天新也想起过跃豆,他同老鼠讲:“一粒事都没有的。”老鼠眨眨眼,它是十分理解的。

他在林场时写过信给跃豆,没有寄出。他给母亲写信不太有**,至多一页纸,给远照姨母倒是写了整整五页,但是远照不回信。于是他就给跃豆写:“跃豆表妹,我在大容山林场给你写信,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晚上到处都是黑的,没有电,我打着手电筒才能写字。这里山蚂蟥特别多,隔着一条裤子都能吸人的血,不过你不怕蚂蟥,有次天井趴着条蚂蟥,肥讷讷的,你敢用手捏住掷入火灶。”

到劳教队后没给任何人写信。有日落了雨,捞沙上岸时他望见一片尤加利树叶,那上头有两只鼻涕虫螺尾对尾粘在一起,这也像一只∞符号,他想起那本画满了∞符号的笔记本,这只秘密本子,他庆幸自己藏在了沙街的阁楼。

十一月初,就在天新认为自己即使不能回家过元旦至少能回去过春节的时候,他的罪名升级了。按往时,流氓罪劳动教养三个月就会放回街道,天新希望此事至好能瞒过母亲,这并不难,远照姨母和他早达成了共识,凡是心烦的事一概只字不透。但十一月过去不久,劳改队领导喊他到办公室,开始时他以为旁边坐了个记录的纯属正常。那人先问他半导体收音机的事,这是兴奋点,一提他就免不了眉飞色舞。“当然当然,系我自己安装的,我托人在南宁买到电阻、电容、扬声器,还有二极管、三极管……”

天新还没讲完,那人就问:“你系在半夜收听收音机吗?”天新说:“系啊,半夜才放外语啊,我要学越南语,支援越南打美帝……”

对方不耐烦听这些,只讲他偷听敌台里通外国。

天新大惊,偷听敌台里通外国,这罪名远远严重过猥亵少女。他急急辩道:“阿只系北京广播啯,放《东方红》啯,我国的对外广播的外语广播……开头时径放《东方红》,结束就放《国际歌》。”

那人听到了,稍稍一愣,马上又从容起来。他不能承认搞错了,那岂不是太没面子,非但没面子,亦无战绩可言。他断然一句:“偷听敌台就系偷听敌台,拒不承认没有好下场。”

无辜的天新从荔枝场的劳动教养队换到了隔壁的劳改队,劳动也仍然是捞沙和筛沙。他在这里碰到了另一只老鼠,他反复向老鼠讲明一点:“听的电台开头放的是《东方红》,”他哼了一遍曲子,“无衷冇系咩(难道不是吗)?”他问老鼠,“同屋的人难道一次都没听闻吗?‘涎水’听闻几多次的。”他认真与老鼠讲。

他问老鼠:“‘涎水’会无会同工宣队讲,他听闻播《东方红》的?”

老鼠眨眨眼睛,望上去高深莫测。

为了排解天新的恐惧和自己的无聊,老鼠向他讲了它所知道的,这座荔枝场的一切。东北角的一排平房平时系放工具的,目前挤了五六十只人,男男女女,有的像他一样戴眼镜,听闻这个叫作五七干校……屋里的稻草都发毛了,角落堆得厚厚一层,有灰白色的蘑菇,它望见一个瘦瘦的男人执了蘑菇送入嘴……女人住的那间人少,一股重重的尿骚味,一个半白头发的女人总是坐一层厚禾秆,听讲她漏尿……

有几次他想报知老鼠,他真的也听过一两次敌台。那些声音,它们在潮湿的被窝里碰碰撞撞的,有时径信号不好,杂有大量嘎嘎声,他牢牢地捕捉它,犹如草木乱石中寻一条清澈溪水。收音机里的事情让人恐慌,尤其是,有人打深圳的梧桐山逃港。他想告诉老鼠这可能系真的,他老豆肯定就是这样去到“阿边”的,老豆在合浦海边长大,水性极好。在林场湿冷的被窝里,想到大海的辽阔,他曾替老豆绝望,纵然水性好,当过国民党军队的测绘员,到底年纪大了,又太瘦。

面对老鼠,他的思维鹿跳似的活跃,脑子里常常闪电般出现自己在海里泅渡的画面,波浪翻滚,他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他为这不存在的泅渡准备了一整根芭蕉秆,他亲眼见过有人抱住一根芭蕉秆打北流河上游一路漂落,如果是汽车轮胎会更好,汽油桶也不错,不过这些都没有芭蕉秆好弄到。

关于这些他只字不提,只同老鼠喃道,他老家在合浦,北部湾的大海边,总有一日,老豆会带他探老家望大海的。

老鼠从未闻大海,它至钟意的还是花生油,油香来自荔枝场场部的土台子,那是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来演出,一个姑娘妹的挎包装了只细盒,空万金油盒放有棉花,蘸饱花生油。花生油是老鼠的兴奋点,无论铁盒盖得多紧,它总是远远就能闻到。除了花生油,老鼠认为天新一定钟意女人,它保证,一旦有机会,它定会带天新去一个特别的角落,那地方几隐秘的,睇得见女人换衫而绝不会着人发现。

一人一鼠,每日聊上一时,倾偈抚慰了各自的孤单。

每次倾完偈,天新都要问老鼠同样一句话:“你讲他们几多时才知自己整错了?”

没过多久就到了11月27日。为了赶在本地解放纪念日前夕开公审大会,县革命委员会决定,要扬革命的威风,枪决几个人犯。天新偷听敌台,正好赶上。

在体育场背后的西河沉鸡碑,天新被执行了。

天新死后十几年间,远照使堂姐相信,天新是失踪了,他的失踪同世界革命有关,不但可以抱有希望,而且,在希望的尽头,兴许是一个万花筒般的结局,虽然不易捕捉,却是缤纷绚丽。

远素到石窝前后八年,只回过四次。1968年那一次,天新还没去林场,他兴冲冲要跟同学去串联,讲要先去北京,再后去韶山,接住去遵义。母子二人匆匆一见,远素只来得及把手头的钱统统塞给他。

半年后收到远照的信,讲天新去大容山林场插队了。又半年,讲他去了荔枝场劳动。再过了大半年,远照讲,天新再次去串联,虽长久无音讯,但肯定不是去找他老豆,肯定会返来的。

远素再次回到县城已经是1973年,局势趋于平稳,对于天新再次去长征串联一直未回,她极为疑惑。明明是,天新串联回来才去林场插队的。对这明显的大漏洞,远照给了她坚定的答复:“肯定系有少数人,又进行了一次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的大串联。”

无论逻辑如何混乱,道理如何荒谬,远照力求把话讲得铿锵有力。

“步行的,全程不坐火车,真真正正重走二万五千里……那个谁,听闻讲没到遵义就折返。我哋天新意志坚定,渠肯定系行通了,即使行不通雪山草地,亦系留在藏区做些民族团结的事情……抑或是,在贵州的大山里中,同农民相结合。阿边冇通路,改造贫困山区,系一番大事业。等通了路他就返回了。”

远照自己,对支援世界革命的说法更感兴趣,这一路径显然更宏大高尚、更具英雄气质,同时也更能让人抱上虚无的希望。

“谂谂睇啰,世界革命,几广阔的空间。”她直接想到了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管他呢,无论沾不沾得上,总之要远素安心。

“从东北越境去了苏联”,这样的白日梦,她信了有八九成。后来远照又引她去缅甸或者越南。“听闻讲呢,阿边革命武装力量够强大,有军队,亦学习我们这边的红宝书,天新无系自学越南语咩?渠定系去输出革命,虽然阿边比圭宁还要闷热潮湿,不怕的,吃点苦头升得快,现在不是团长师长,至少亦都系营长了。”

越南和缅甸讲腻了,远照又回到原来的思路。她改口,再次讲回苏联。她兴致高涨,脸上放光:“串联串到北京呢,国家就重用了,派渠渡过乌苏里江喔,潜入苏修内部了。隐蔽战线。将来呢,过好多年,渠突然返回,阿时径,一定成了国家的英雄。三姐你就好好食饭睡觉,等定天新返回。渠一返来人人都知你系英雄的母亲了,你就同渠去北京,北京冷是冷的,听闻讲有暖气,屋里头穿一件衫就够。不想去北京就去广州,我们南方人至钟意广州的,两个堂姐都在广州,我亦沾光跟你去。”

远照从医院调到了妇幼保健站,她不再上夜班,极少在深夜想起往时。她仍常时同远素眉飞色舞讲到苏联姑娘、黑面包、鱼子酱……这些老掉牙的名堂,代表了两人想象中的苏联人民的美好生活,代表了她们的天新,他肩负国家重任,将来必定是,秘密战线上的功勋人士。同时她们又扯到缅甸,一个说:“听闻讲,阿只地方蚂蝗几多。”另一个说:“怕咩嘢,人人都系有绑带啯,两只腿绑得紧紧实实。”

数十年间远照陆续贩运过不知真假的散乱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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