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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县与城(第5页)

听闻讲,边界河喊作孟古河,两座山,中间有条细寽,三丈宽,脱鞋卷裤腿就过了,就喊作“裤脚兵”……“5·20”声明,知道冇啰,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冇怕啯,阿支枪都系半自动步枪啯……听闻讲,有只知青旅,几多老高三知青,又有昆明知青、四川知青,兼之仲有华侨知青,都系有文化啯后生仔……听闻讲,过国境参加游击队的中国知青有几千人喔。听闻讲,有娘子连在,百十只后生妹。

“仲有仲有,听闻讲,《格瓦拉日记》的知青至钟意,等我值班出就帮你去图书馆借借睇。”远素是爱好文字的,她伸长她的脖颈,翘首以盼。远照去了县图书馆,不过没有这本书,只有《南方来信》。“听闻讲,外交要恢复,跟奈温政府不打了。下达文件传达了,牺牲的同志,其家属与解放军待遇同等,人人都发只革命军人身份证。”最后这条,远照没有传给远素,因为无论如何,她们的天新没有死,一定还活着。

在空虚的日子里,远素姨婆买来两张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地图,先近后远,贵州、遵义、毕节,她把这些远照讲到的地名一一聚拢,再把它们一一细节化。

两姐妹讲过了贵州,就要讲到乌苏里江。远素滑稽地手搭凉篷朝远处瞭望,仿佛那是一条只要伸长颈就能望见的河。乌苏里江实在是条令人激动的江呢,它陪伴了远素更多的时间。远照在堂姐自己燃起的希望里不断加入柴火……“苏联生活好喔,人人穿呢大衣的,有牛奶,天热就穿连衫裙。天新细时学过手风琴,定准有姑娘钟意渠。万一渠结婚了,就冇返了。冇返就冇返,渠好就好了。”这样,有一段日月远素就要想象一只混血婴儿,黄毛卷卷的,白得像牛奶,眼窝深,眼珠蓝,啼哭像唱歌。“若系越南缅甸,就无会有好日子过,也不怕,锻炼意志的,男子仔,总舒适享福不得的,不成器,像大伯父你老豆,成日睡床抽大烟,家也败光了。好男仔志在四方,锻炼锻炼就成器了,要想成气候,就要吃大苦的。三姐,你就想他系威势的,威风凛凛支援世界革命,将来系要青史留名的。”

为了使自己的燃料不至于断餐,远照留心各类报纸杂志,一有贵州、苏联、越南、缅甸的消息她就一一剪存,夹入一只本子。

她自订一份《参考消息》,先放到木柜顶,得闲就慢慢睇。好了,越南人民军击落美国战斗机一架,又好了,英雄的越南人民战胜了特大山洪。《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呢,医院订有,用报纸夹夹住,架在一只木架上,加上广西的日报,三份报纸平日放在旧产科的走廊上。为了“世界革命”的需要,远照成了最积极睇报纸的人。

“罗宋汤起源于烤羊肉串。而羊肉切成大块穿在铁签子上烤,起源于高加索。以游牧民族为主角的沙漠,以乌克兰为主体的南俄罗斯大沙地掌握着贯穿欧洲南北的一条大动脉,注入黑海的多瑙河与乌克兰境内流淌的第聂伯河相通,形成连接波罗的海与黑海的大商路,从希腊罗马的古典时代开始就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现在人们将伏尔加河评价为俄罗斯的母亲河,但是从前斯拉夫民族的发展可以说完全托第聂伯河这条水路之福。乌克兰首都基辅就在这条河的河边。处于北欧的大森林向沙地过渡的地点,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想出点子,在羊肉中加入马铃薯和蔬菜,做成羹汤,最终发展为罗宋汤。”连这些她都剪存了。

站在报纸的地基上,远素姨婆的心越来越定,她坚决不谂坏处,只谂好处。她要乐观。谁会深究那些呢?无数的深渊,黑暗的洞穴,掩埋着的无数不能触碰的东西。生生就咬烂人,不死也百孔千疮。要活着,就无要刨根挖底。深处有炸弹,挖到就衰了。

世界在何处?

苏联是一大杈,亚非拉又是另外一些枝杈。远素姨婆抬头仰望,她就望见油黑瓦亮的黑人兄弟中也有一个她的天新,高大的仙人掌、阳光充足的蓝天、黄金的草原,也许还有长颈鹿和大象狮子。

讲到底,远素身上的书呆气到老也未磨灭。

一年又一年,她的心忽沉忽浮,没个定准。有时踏实了,有时又慌了。特别是深夜,肃灯之后,细细思量,终究觉得不太对头……她的天新奇怪地包在一种膜里,滚动在她的头顶,忽远忽近,滚滚不已。她要摸,摸不到的,要她不望,却不可能。她忽然明白,这就是在屏幕显形的胚胎,怪不得他蜷成了一团,而且是黑白灰的颜色……她又随时否定自己,天新重又回到母胎,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死了。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水对火,沙对烟,黑子对弹丸。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天新仍然消息全无,苏联已经解体,红色高棉也不提了,贵州的大山也通了汽车和电,天新不再有任何理由不给母亲通个音信。远素渐渐意识到,所谓支援世界革命,那都是远照编来哄她的。十有八九,她的天新是永远见不到了。

夜里远素穿了双旧木屐,两只木屐不一样,一厚一薄,两种音频不同的声音一高一低、一沉一脆呼应着,像家里住了瘸腿的人。她赶紧扔了这双木屐,但那木屐声仍在空中回响,像一个隐形的人,来来回回,从房间这头行到那头。

怪异的木屐声像是一下一下凿着地板,也一下一下凿着墙壁,她听闻凿空处传来一阵阵咳嗽,咳声陌生,不像人声。晏昼她梦里见了天新,他十五六岁,光着上身,下身的西装背带短裤也不见了,仅剩一条花布裤头,那碎花细布是她后生时在梧州做的一条连衫裙,后来破四旧,再后来,改成方领无袖衫,天热穿来乘凉。在梦中天新拖过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只字,三只字顶在了黑板的上沿,下半都是空白的。远素一凛:“千万无要千万无要,无要配错了字……”但他唰唰写起,她出力认,认不出。在梦中她一意要擦掉黑板上的字,她用手掌摁着小黑板板面掠过去,擦过去擦过来,无论如何擦不掉。她舀了一勺水猛地一泼,水淋过后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小黑板,而是青石板,字不是粉笔写的,却是刻在石上。她一惊,天新不见了,屋子反常地昏暝。眉对目,口对心,一刻转天阴。

一夜,梦里天新白得像石灰,唿声间又发黄了,像黄泥洒在了石灰上。“歆只鬼涂黄泥畀你?”天新应道:“我自己涂的。”远素伸手去摸,天新就缩远了,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阿妈,我变成塘角鱼了,变了,变开了。”远素说:“等我去河里寻你。”天新讲了句什么,但是空中传来一串音乐铃声,“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梦里的话冲得七零八落。原来天已亮,卖鲜牛奶的已串到街巷,车头的喇叭正放《十五的月亮》。

银河又在何处呢?远素猛然穿鞋下地,她心头一凛,银河无系在天上咩!渠去了天上?她歪斜着扑到窗前,窗外是屋墙,屋墙间的空隙,稍远处的榕树枝叶……透过墙角和屋顶她望向天穹,那上头灰白淡蓝,空远虚无。

这一日,远照约了远素一同去菜行,买完咸卜时候还早,远素姨婆仰头望望,讲:“不如去体育场行行****,如何?”远照说:“如何,去就去喂。”“如何”是远素姨婆惯用词,她见面打招呼总是爽朗道:“如何,吃饭未曾?”不需要如何的时候她也总如何。

她们就上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草地东一块西一块摊着旧苫布,一大片龙眼核、一大片橘皮、一小片骨头,还有一种叫酸咪咪的草根、一摊槐花、一摊人的头发,一小摊蚯蚓干。蚯蚓干的腥气尤其浓,罩到整只体育场,仿佛在过去的某些时间中,有血渗入土里,太阳一晒,腥气就打地底深处滋滋冒出。

刚上来时日头蛮烈,不一时,大团大团云团滚住来,黑云灰云黄云猛翻,眨令阵阵打天顶直抽地面的草,眼睇大雨就要落,两人急行躲入一间半掩门的平房。刚入屋,大粒的雨粒抢着从天跌落,雨急骤,眨眼之间密如瓢泼,偌大的体育场顿时白茫茫一片。远照讲:“过云水,一阵时就停了的。”

果然一阵豪雨过去,雨说停就停了,太阳立时又再出来。

有道光线从屋顶的亮瓦射入,屋里有了光线,却没有变得明亮,反倒异样。

一种异乎寻常的形状慢慢行入屋,它仿佛带了一个往时的人。斜照的光线打在对面墙上,那一片砖墙在这束光下陡然清晰,斑驳陈旧的蛛丝、尘灰、霉斑、水印、渍痕……无一不从年深日久的晦暗中跳脱出来,变得立体、神秘、饶有意味。

一只横8字从这片斑驳中跳脱出来,是锐物刻上的,∞,刻痕深浅不一,两头均衡,是一只标准的、代表无限的数学符号。天新幼时爱把8字写歪斜,他爸爸告诉他,如果干脆写躺倒,那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符号。∞,代表无限大,无限远,无穷、没有边界。天新并不深究无限这样深奥玄妙的事物,他只喜欢那种圆润流畅、滑翔般的线条。他会无意识地写这个∞,有纸笔或者没纸笔,心情好或者不好,甚至在结巴的时候亦会在空中画一只∞。

远照认得这只∞,他企在天井的台阶上,用竹竿戳青苔,画了一只大大的∞,后来青苔干掉,印痕还留了很久。再者,他住的阁楼的床头木板上亦有一只,是圆珠笔画的。

远照紧张地望向远素,远素也在望那面斜阳照亮的旧墙。但显然,她没望见这细细的∞,谢天谢地,她生了白内障,不太严重,刚刚够挡住那只致命的符号。她只望见墙上一漉从上到下的长长水痕,她用手摸那水印,仿佛她此来就是为了这条称为屋漏痕的水痕。她晚年重拾书法,对这条屋漏痕起了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情。

她望住那面墙,似喜又似悲。“屋太老了,几多水痕的,像咩嘢呢。竹对荷,笠对蓑,老泪纵横又如何。”她嘟囔道,也像问自己。

光线在屋子里停了没多大一时,它仿佛变得越来越重,然后它重重地转身行开了。光线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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