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听他似乎话里有话,抬起头,静静睇着他。
陈瑛便道:“阿姐,我知道当初爹娘把你卖进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如今这周家大少爷已死了,那李太太也失了踪迹,独姐姐一个人守在这长房里,好不寂寞。”
蕙卿慢慢道:“你想说什么?”
陈瑛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他站起身,走上前,压低声音:“依我说,等过了这三年孝期,你再嫁罢。”
蕙卿立时蹙紧眉,一道眼风刮过去:“是爹娘教你来说这话的?”
“不是他们,他们不知道。”陈瑛忙摆手,脸上堆着笑,“爹娘哪里晓得这些。是我自己日夜思量,替姐姐琢磨的。说起来,这天底下,除了爹娘,可不就是你我骨血最亲?将来二老百年之后,咱们姐弟才是真正的倚靠。”他顿了顿,往前又挨近些,声气更低,“这周家看着门第高,内里我可听说不少。二房那位爷,如今官居大理寺卿,外头都传他手段狠戾,翻起脸来六亲都不认的。姐夫这些年瘫在床上,长房多少产业田地,明里暗里流到二房手里,姐姐心里岂能没本账?在这样的深宅里守一辈子,冷冷清清,有个甚么意趣?姐姐如今才十八,正是好年华,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不成真就青灯古佛,虚耗了这辈子?”
蕙卿寒着眼将他从头看到脚:“你说不出这样的话,必是有人教你的。”
“哪有。阿姐,我如今读书了,也长了见识的。”陈瑛讪笑道。
蕙卿听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怕不是打量着,再卖我一次,好多得一份聘礼银子。”
陈瑛一愣,立时红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我一片真心为你打算,你倒把我想得如此不堪!我是那等没心肝的人么?”
“我守不守寡,与你无干。”蕙卿压着扶手站起身,眯眼看他,“我再不再嫁,更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究竟是不是好心,你自己心里头明白。你若真是为我,只说替我往后的孤苦思量便是,怎的连周家长房、二房这些底里的官司,都打听得这般清楚明白?哦,我知道了。我若真听了你的话,离开了周家,到时无依无靠,再由着你找个不知根底的人家搪塞过去,我岂不是成了你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什么我的下半辈子,你心里头盘算的,怕不是我夫君留下的那些家当!”
陈瑛张了张嘴,想辩驳,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半晌才挤出话:“姐,你、你怎能把我想得这般坏。”他有些委屈,“我承认,我是打听了一些周家的事,可那不也是为了阿姐你好?怕你受欺负,怕你吃亏!姐夫留下的产业,本就是你该得的,难道眼睁睁看着被外人吞了?我是你亲兄弟,我替你争,替你守着,难道不该?你说我图谋……是,我是想着,若姐姐将来有个好归宿,娘家又得力,那些产业才能真攥在咱自家人手里,不叫人欺了去。这难道有错?”
蕙卿呵呵笑起来:“用不着你费心!我娘家要是得力,我也不会嫁到这!也不会跟个瘫子做夫妻,也不会十七岁就开始守寡!”她眼底发红,咬牙道,“你的好意,我领了。往后我的事,你不必再多费心。好生读你的书,若真有出息,将来不必靠别人的嫁妆或遗产,自然有你的前程。若没那个本事,安分守己,你也有福气。”
陈瑛被她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蕙卿扬声道:“湄儿,送客!”
湄儿应了一声,走进来:“舅爷,请罢。”
陈瑛仍梗着脖子道:“阿姐,你仔细想想!血浓于水,我就算再怎么算计,你好歹是我姐啊!我怎么可能害你?”
蕙卿已转身回了湘妃榻,见陈瑛立定脚,不肯走,她又扬声:“兰儿,再喊两个小厮来,送他回家!”
这遭尤是陈瑛不肯走,也没法了,湄儿道了句“得罪”,几个丫鬟小厮推搡着陈瑛往外赶。他被推到院门外,湄儿嘭的关上门。陈瑛恨恨地抻了抻衣裳,低骂了句:“装什么!老鸹落在猪身上,都是一窝里出来的,谁还比谁干净了!”
承景立在树后,冷冷望着他:“你没按我教你的去说。”
陈瑛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说了,她不领情!你别管她了,她乐得当这个寡妇,你周家面上还好看,你管她干什么?”
承景抿着唇,冷声道:“废物。”立时转身往外走。
陈瑛追上去:“你骂谁?你什么意思?我是她亲弟弟,我都不管了。你管她干什么?”
承景不理他,闷着头回自己屋。
陈瑛紧紧跟着:“你今儿不说清楚,我就告诉陈蕙卿,是你让我来的!”
承景顿住脚步,背对着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渐渐握拳。他绷着声线:“你姐姐在我家过得不好。”
“你管她过得好不好。你没瞧见么,她样样都用好的!穿金戴银,呼奴使婢,你怎知道她过得不好。”
“她要守一辈子的寡,这叫好?”承景转过身,怒视他,“陈瑛,要是你被逼着娶个残了的女人,婚后一年她死了,你还不能续弦,要怀念她一辈子,你乐意吗?”
陈瑛眼神躲闪:“我怎么可能被逼……”
“但你阿姐是被逼嫁进来的!你比我更知道她是怎么被逼的!”
“我……”陈瑛说不出话来。
承景冷眸睨他:“我明明都把话教给你了,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你不是她亲弟弟吗?难道你不想她好?”
他逼近陈瑛:“你是不是告诉你爹娘了?”
陈瑛嗫嚅道:“我……”
“以后你不用来了。”承景转身回房。
蕙卿果真再没见过陈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