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者,高居九重,难察秋毫。故需耳目,需肱股,然耳目肱股,亦需制衡。过信则蔽,过疑则溃,此间分寸,最是难拿。”
这些话,玉娘听在耳中,觉得似乎都很有道理,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寝殿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藻井花纹时,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会浮现。
陈希烈太“周全”了,周全得近乎完美。
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奏对,一步步引导着她,走向某个他早已预设好的方向,她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看似自由,实则每一步都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不,是他们,不仅仅是陈希烈,还有张韬,还有达奚珣,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比面对李玄时,更让她脊背发凉。
她不知道怎么办。
终于有一天,玉娘做了一件过去三十八年人生中从未想过要做的事。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将长发简单绾起,只带了张韬和两名内侍,悄然出宫。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不是为了礼佛、踏青或随驾,而只是想看看这座名义上属于她,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池。
晨雾尚未散尽,她们从夹城出来,起初,街道尚显冷清,只有早起的贩夫挑着担子匆匆而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随着日头渐升,市井的烟火气便蒸腾起来,东市附近本就商铺林立,此时已是人来人往。
玉娘走过一家绸缎庄,听见里面掌柜正与客人高声议价:“王掌柜,不是我不肯让利,实在是近来南边的丝路不太平,这越州来的新罗锦,成本就摆在这儿!”
“得了吧老赵,谁不知道柏扒皮倒了,各家门路都松快些?你这价,水分大着呢!”
“柏扒皮”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玉娘一下,她脚步微顿,透过半开的店门望去,只见两个衣着体面的商人正围着一段锦缎,面红耳赤的议价。
“原来他们称呼柏巡为:柏扒皮。”玉娘想。
她又往前走看到一个冒着热气的胡饼摊前,围了几个衣衫打补丁的汉子,摊主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正用长钳从泥炉里夹出焦黄的饼子。
“张老汉,今日多赊一个成不?家里娃饿得直哭……”一个瘦削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老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用油纸包了两个饼递过去:“拿去吧。不过刘三儿,我可听说永兴坊那边在招搬卸的短工,一天能给三文钱,还管一顿糙米饭,你腿脚利索,不去试试?”
那叫刘三的汉子接过饼,连连作揖:“去,去!一会儿就去!多谢张爷,等我领了工钱,一定还上!”
他揣好饼子,却并不急着走,压低声音道,“张爷,您说,那仙女娘娘杀了柏扒皮,是不是往后的日子能好过点儿了?”
张老汉左右看看,也压低了嗓门:“谁知道呢?柏扒皮是没了,可刮走的钱粮能回来吗?我闺女……唉,不提了。反正啊,咱们小老百姓,但求少点折腾,能糊口就念佛了。”
原来普通百姓,连吃一块饼都要赊?
玉娘顿住了脚步,有些不安。
几个孩童在瓦砾间追逐嬉戏,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跑过玉娘身边,差点撞到她,被张韬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孩子也不怕,嘻嘻笑着跑远,嘴里嚷着同伴听不懂的童谣片段:“仙娘娘,打豺狼……豺狼死,吃饧糖……”
仙娘娘?是在说她吗?打豺狼是指轧荦山,还是柏巡?吃饧糖,饧糖很贵吗?玉娘不知道。
她忽然觉得,这座庞大的城市,繁华与破败,生机与死气,希望与绝望,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地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她无比想念妈妈,想念那个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会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态度告诉她“别怕,妈妈在”的人。
可是,妈妈还没来。
她走在街道上,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心却越乱,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具体,困境如此真切,而她,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女娘娘”,却有些虚浮。
这个城池的百姓,和陈希烈张韬之间,又存在怎么样的关联呢?那她呢?对他们而言,她又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