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东京下了一场短暂的雨。
雨滴敲在窗户上,把天空洗成一种干净的灰蓝色,江起在闹钟响起前五分钟准时睁眼,躺在床上听了两分钟雨声,然后起身。
洗漱,换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下的饭团加热,牛奶倒入玻璃杯时,窗外最后几点雨丝恰好停歇,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
很平常的早晨。
如果忽略掉枕边那个黑色报警器,和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关于昨夜那些浑浊脓液的记忆的话。
江起吃完早餐,将餐具洗净晾好,他拿起报警器掂了掂,最终将它塞进背包内侧的暗袋。
然后,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那本廉价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上面记录着昨晚的行动要点、伤情判断、用药方案,以及最后那句用铅笔写下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含义的备注:
【伤口异物?非典型晶体。】
【K:23±,卧底任务暴露,内部有风险。】
【松田萩原:介入原因?(人情?职责?)联系渠道特殊。】
【后续:48小时观察期,需复查换药,诊金?报警器用途存疑。】
他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几秒,然后拿起笔,在后面添了一句:
【被注意了?昨晚归途有被注视感,安全屋或公寓附近可能有眼线。】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将它锁进抽屉。
有些事,写下来不是为了记住,而是为了更好地遗忘在纸面上,释放脑中的内存,去应对眼前必须面对的现实。
比如,今天上午八点半的《局部解剖学》实验课。
东大医学部的局部解剖实验室位于医学部大楼的地下二层,空气里永远是那股混合了福尔马林、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属于“生命曾经存在”的特殊气味。
江起穿上白大褂,戴上手套和口罩,走到分配给小组的操作台前。
不锈钢台面上,覆盖着白色无纺布的,是一具完整的成年男性尸体标本,已经过初步处理,皮肤和浅筋膜被小心翼翼地剥离,露出底下错综复杂的肌肉、血管和神经。
“今天我们重点观察上肢的神经血管束走行,特别是臂丛神经的分支和分布。”授课的助教是一位严肃的年轻讲师,语速很快,“各组先自行辨认尺神经、桡神经、正中神经在臂部和前臂的走向,注意它们与肱动脉、肱静脉的位置关系。半小时后抽查。”
实验室里响起轻微的器械碰撞声和压低了的讨论声,江起的组员是两个日本男生和一个女生,都戴着眼镜,神情专注。
“江君,你看这里,”同组的男生佐藤指着尸体腋窝深处,一团交织如网络的淡黄色结构,“这是臂丛神经根干股束的分支起始部对吧?但我有点分不清后束和前束发出的分支……”
江起凑近了些。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尸体解剖结构。但在他凝神的瞬间,视野里悄然浮现出辅助的轮廓线——并非昨夜的危机标注,而是一种更倾向于教学引导、淡金色的虚拟解剖图层。
臂丛神经的五大分支被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半透明线条高亮标示,沿途的重要毗邻结构也被勾勒出来,甚至在一些关键卡压点旁,还有简短的文字提示常见的临床病变。
这不再是昨夜那种救命的指引,更像是嵌入他视觉认知系统的一份高级互动解剖图谱。
“这里是后束,”江起用镊子尖端虚指了一下,“分出腋神经和桡神经,前束分成外侧束和内侧束,外侧束主要形成肌皮神经和正中神经的一部分,内侧束延续为尺神经,也参与正中神经构成。”他的解说清晰,配合着镊子虚点的位置,恰好与脑海中那淡金色图谱的标注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那肌皮神经穿过喙肱肌的部位,就是临床肌皮神经卡压的常见点?”另一个男生问道。
“对,就在这里。”江起的镊子精准地落在一束纤细的神经穿过一块梭形肌肉的位置,“如果喙肱肌因过度使用或外伤肥厚、纤维化,就可能压迫经过的肌皮神经,导致前臂外侧感觉异常和屈肘无力。这在一些重复性投掷动作的运动员中并不少见。”
他说这话时,脑海中自动关联起之前处理手冢国光肩伤时“看”到的相关肌肉神经状态,以及系统标注的“冈上肌、肩胛下肌损伤可能累及相关神经支配”的提示。
理论与实践,现代解剖与传统经络,在此刻无声地交融。
同组的女生一边记录一边感叹:“江君你真的好厉害,像活体解剖图谱一样。”
江起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结构,他能感觉到,随着一次次的实际观察和应用,脑海里的那些知识,无论是系统灌输的,还是他自己原有正在变得越来越“活”,越来越像他自身能力的一部分,而非外来植入物。
实验课有条不紊地进行。
江起娴熟的解剖技巧和精准的解剖学知识很快引起了助教的注意,他被叫到讲台前,示范了如何在不解剖破坏重要血管的前提下,完整地游离出前臂的尺神经全程。
“手法很漂亮,江同学。”助教难得地称赞了一句,“你对神经血管的层次和走行把握得非常精准,这需要大量的实践和空间想象力,以前接触过外科?”
“家里有人是医生,小时候看得多。”江起给出了标准答案,谦虚地退回到自己小组。
课间休息时,他走到实验室外的走廊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