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听话行事,果真问出了端倪。贾母前日送过十匹缎子给来府的一位老诰命,只因临时起意,未曾记录。而另十匹是东府蓉大奶奶为筹备年节暂借,也被疏忽遗忘。
非是缎子短缺,而是管理疏漏。
平儿带结果回禀,凤姐已经醒了,正斜倚在床头,尤小金一口一口喂她喝莲子红枣汤。平儿将尤小金如何安排,自己如何查证,事情如何解决的一一禀告。
凤姐面色未变,她缓缓喝汤,偶尔抬眼看一眼平儿。
“姐姐还需休养,我不想这些琐事打扰你,便先胡乱应付了一下。”尤小金道。
“琐事?这府里园子里,不就是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琐事堆起来的。”凤姐低笑一声,不辨悲喜,“传我的话,库房当值的,记录疏漏的,各罚一个月月钱。林之孝家的监管不力,罚半月月钱,让他们长长记性。”
“这又是何必,王太医也说了,奶奶忧思过虑,心肝都受损了。去年滑了个成型的哥儿,何曾想是不是操劳过度闹的?”
“如今好不容易能消停一二,又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引人嫉恨。不若撂开手,谁乐意揽便谁揽去。”平儿劝慰道。
“……”凤姐眼底闪出不甘。
“不妥。”尤小金摇头。
平儿与凤姐皆看向她,一人忧虑,一人狐疑。
“姐姐是巾帼英雄,闲赋在家,一身本事无处使,闷也要闷坏了。”尤小金端起一杯茶,吹了吹,抿了一口又嫌苦,放下,“我看了近几年的账册,和管账的聊了聊,虽不明晰,也能看出。”
“财来财去如水流,府上更是聚水库。这些年进的水少,出的水多,耗水的人事物也有增无减,长此以往,便是东海也要干涸。”
“……妹妹倒是冰雪聪慧,还会看账本。”凤姐酸溜溜道。
“我与姐姐是一样的人。”尤小金眼睛亮晶晶,在夜晚昏暗的烛光下格外引人瞩目,“我若是闲得无聊一宿一宿的躺,那还不如死了。”
“我想姐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尤小金拖长尾调,面带神秘。
平儿心一惊,想用手绢扇尤小金脑袋。
凤姐什么身份,她尤二什么身份,不知道的说是尤氏小妹,送来给贾琏做二房。知道的,都知道她与贾珍贾蓉不清不楚,更是在孝期被贾琏偷娶。这样的年代,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怎么敢说自己和凤姐是一样的人。
她紧张的看凤姐,怕她气急败坏病更加重。
不料,凤姐竟意外的平静。
“哦?所以什么?”凤姐挑眉。
“姐姐可曾想过,这府上如何年年亏空,却人人装聋作哑?”尤小金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不知画些什么。
“牵头的虫子,偷食的雀儿,各自为己。”凤姐十分清醒,但沉疴已久,她无计可施。
尤小金画了个向下的漏斗。
“财富如水流,层层向下,层层盘剥,你吃一口,他啃两口。田庄地庄,年年叫灾。铺面掌柜,个个喊亏。银子从源头就漏了大半。”尤小金五指蘸水,做水流状滑出漏斗。
凤姐对此心知肚明,却无力根治。
“大厦将倾,非你我能挡。千疮万孔的旧管子没人堵的住,想活命,唯有另开水源……”
凤姐心底涌出莫名的恐惧。
她是王家嫡女,身份贵不可挡,又嫁入贾府,掌管家大权。她嫁妆丰厚不下万金,在此掌事一是满足内心权欲,二是身居高位操纵人心,那种对权力的把控令她着迷。
有时候,将人命践踏在权势下也并不在乎。
她不信阴司报应,只看重手里的实在。
但近些年,她掌家也隐约感到不对。宫里的态度模糊,交好的府邸生出变动,府上大小仆从也躁动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里外外搅动,但她看不清,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这些事,她尤二又怎么知道?
难道那被禁止相传,却堵不住嘴在人群里流转的鬼话,因果报应,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