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她即将再次启程,从欧阳世家这个她待了十二年的,精致的学堂毕业,走入名为人间的,更大的课堂。
夜月已经有她半个人那么高了,阿容的肩膀还可以撑得起它,但夜月还是有些大,她的肩膀已经不适合它站了,除非它能一只脚站着。
在发现自己的两只脚挤不进阿容窄窄的肩膀上,夜月甚是苦恼,为此还决定绝食,多多锻炼,来让自己变得更瘦,更像小时候一样。
阿容笑着看着它就像看着那个固执的自己,那个扮演娘亲的自己。
她放任它自己去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只在夜月苦恼的时候安慰它,为其指引它想要的方向。
晨光温驯地铺满柜台时,那只决定绝食减肥的猫头鹰,正蔫头耷脑地蹲在窗棂上,往日神气圆溜的金色眼瞳,此刻委屈地眯成一条缝,盯着院子里一只蹦跶的蚱蜢,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阿容擦拭完最后一只瓷杯,将它倒扣在架上,沥干水分,她转过身,倚着柜台,静静地看向夜月。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说教,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包容,如同山谷容纳一阵任性的风。
她看着夜月努力缩紧蓬松的胸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纤细一些的笨拙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古井的微石,涟漪轻晃便沉入深处。
这固执劲儿,多么熟悉,像极了当年那个对着水镜,一遍遍练习母亲微笑弧度的自己。
那时,她也以为只要足够像,就能填满失去的空洞。
她没有走过去抱起它,也没有拿出它最爱的肉干打破它的决心,她只是走到米缸旁,舀出少量新米,又加了些碾碎的、利于消化的谷粒,用小火慢慢熬煮。
不一会儿,清淡却温暖的米香便弥漫开来,那是夜月幼时病弱,她精心调养它时最常做的食物。
香气袅袅,飘向窗棂。
夜月的脑袋不易察觉地偏了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挣扎的咕。
阿容依旧没有看它,她取来一个浅口的小碟,将煮得软烂喷香的米粥盛出一点,晾到恰到好处的温度,然后轻轻放在了窗棂内侧,她自己伸手可及的位置。
她做这些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日常的,不经意的姿态,仿佛只是为自己准备早餐时,顺手为之。
然后,她便拿起一块软布,继续擦拭着旁边博古架上的瓷器,背影疏淡,给了夜月一个完全不受注视的,可以自由选择的空间。
夜月扭着头,坚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最终,饥饿与那熟悉香味里蕴含的温柔,击败了它那属于猛禽的,可笑的尊严。
它拍拍翅膀,轻盈地跳下窗棂,落在碟子旁,先是试探性地啄了一口,随即再也顾不上姿态,快速而专注地享用起来。
阿容擦拭瓷器的动作未停,眼角余光感知到那团毛茸茸的身影重新被食物的满足感笼罩,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有些结,需要自己系上,也需要自己解开,她能做的,不是帮它解开,而是在它挣扎时,确保那根绳子不会勒伤它,并在它身旁,放上一碗温热的米粥。
待到夜月吃饱,心满意足地梳理着羽毛,甚至发出了轻微的,愉悦的咕噜声时,阿容才放下软布,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它耳后柔软的绒毛。
指尖传来夜月绒毛的温热与它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这细微的震颤顺着指尖,悄然流入了阿容的心湖。
她看着夜月不再纠结于肩膀的宽度,转而开始认真打理自己胸前的羽毛,那份专注,与它方才固执绝食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就是长大啊……”
她心中再次掠过这句话,这一次,却带上了不同的重量。
长大,或许并非意味着必须变成某个固定的,完美的模样,不是非要像母亲那样温柔到毫无棱角,也不是非要像欧阳上智那般算无遗策。
长大,也可以是像夜月这样,在经历过一番属于自己的,看似可笑的挣扎后,终于接纳了自身的变化,找到了与新体型相处的,舒适的方式。
她的客栈不大,有十几个房间而已,招了几个人,负责厨房,打扫的其他杂活,柜台的工作是她来做。
午后,客栈渐渐热闹起来。
大堂里坐了几桌客人,有跑商的伙计在高声谈笑,有走江湖的艺人低声商量着下一站的行程,也有只是路过歇脚的行人,沉默地喝着粗茶。
阿容站在柜台后,指尖拨弄着算盘,核对账目,算珠清脆的碰撞声,融入周遭的嘈杂里,并不突兀。
她不需要全神贯注,这部分心神足以应付,更多的感知,则如同无形的蛛网,轻缓地铺展在客栈的每个角落。
她能听到后厨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铿锵,能嗅到新开封的酒坛里逸出的凛冽香气,能看到角落里那个独自饮茶的青衫客,指腹反复摩挲着茶杯边缘,心中盘旋着一段难以决断的往事。